1月11日,是兰考大火中失去性命的7名弃婴的“头七”。
收养他们的袁厉害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6天了。11日晚,新京报记者以袁厉害侄女的身份进入她的病房。袁厉害穿着一件满是污渍的T恤,披一件破洞漏了棉花的棉袄,半躺床上。
她讲起了前一天的梦境。她梦到孩子回家来看她,“他们坐在屋子不吭声,我怎么喊他们都不叫我妈妈”。随后的一个多小时里,袁厉害回忆了失火后的惨状,以及和孩子们生活的点滴。
她自称是个“直率”的人,情绪转变很快,时而捶胸顿足,时而爽朗大笑。
聊到最后,袁厉害说,一想起身边一个孩子也没有了,她说像“揪住心一样疼”。她捂着胸口倒在床上痛哭起来。“五孩、扎根,你们咋就走了?妈想见你们啊,豁妮、白妮、小十……”
火灾现场
“最后悔没扎到火里救他们”
新京报:火灾发生时,你在哪里?
袁厉害:那天早晨我在土地局办事,我闺女杜鹃打电话说,妈你快点回来吧,到小孩住那个地方。我当时就迷了,心里吓得“腾腾腾”赶紧下楼往家跑。
新京报:回到家看到火势怎样了?
袁厉害:我到家门口以后,看到厅里火很大。我开始反复地喊“五孩”“小十”。我赶紧往火里去捞,两个人拉住我不让我进。我现在最后悔就是当时没扎到火里去救他们。我心想着完了,完了,我的孩子啊。
新京报:孩子们被抱出来时情况如何?
袁厉害:最先救出来的是小十,还能动。等火小了,人家进去摸出来的是五孩(20岁)。他们不叫我看,哄我说有气,但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像是不行了。然后是扎根,小脸黑乎乎的,也不行了。然后是小雨。最后那四个小的,还没抱出来,我就想着都不中了。
新京报:医院抢救的情况如何?
袁厉害:医生说五孩不中了,别人说他是在二楼熏死的,他走路走不好。我心里感觉就像有人掐着我的喉咙。被带到派出所后,我就眼一黑晕倒了。
新京报:失火时南院有大人没有?
袁厉害:没有大人。失火的南院以前是孩子爸爸照顾,前几天他回老家了,我就叫拾荒老太太看着。那天老太太去医院上班了。我早晨8点跑去南院照顾了他们一下,就出门了。
新京报:事故原因说是小孩玩火,平时孩子们玩火吗?
袁厉害:几个大一点的小孩都懂事,玩炮都是到外边玩,不在屋里放。不过失火前两天,屋里常停电,我买了2个打火机给五孩收着。但五孩手没劲,不会用打火机。
二十多年前
为弃婴舍下满月的儿子
新京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收养孩子的?
袁厉害:1986年,我的小儿子杜鸣42天的时候。那天,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装在盒子里被扔到医院急诊科厕所门口。我想着好赖也是一条命,就抱回家了,给他起名叫海洋。后来又拾了两个。
新京报:你自己有三个孩子,收养不耽误照顾他们吗?
袁厉害:确实照顾不过来。我把刚满月的杜鸣送到他奶奶家。想着他奶奶招呼着,比跟着我弄六个强。
新京报:孩子那么小舍得吗?
袁厉害:咋能舍得?孩子才满月,我胀奶胀得不行,想着孩子要吃奶,夜里想得直哭。
新京报:你有没有想过少捡几个?
袁厉害:咋不想呢,但后来身不由己了。都知道我是个好心人,都乱往我这里送,我怎么办?也说不收,可是人家说两句好话,我心就软了。
新京报:收养这么多孩子,日子不好过吧?
袁厉害:难着哩,到了1990年后,就有二十多个孩子了。80年代做生意的人少,我摆个摊,钱好赚。到了1993年前后,赚不到钱,我啥活都干,每天我累得心脏扑通扑通跳,瞌睡的时候,我趴到医院急诊科的椅子上就睡着了。
住也没地方住,我在街边搭个棚子,孩子们睡一排,冬天我和孩子们冻得直打颤。实在没吃的了,只能管别人要一点吃的,先给孩子吃。
新京报:日子这么苦,当时你有没有想过图个啥?
袁厉害:图个啥?我也不知道图个啥。有人说孩子长大了报答我,那时那些小孩都一点点,啥也想不到,就想着能过下去就行。我是个苦命的人,这些苦受得了。
我喜欢听苦戏,最喜欢听《赵氏孤儿》、《卖苗郎》,听听戏里面苦命人的故事,哭一哭,心里就好受点。
新京报:养大这些孩子很辛苦,有什么让你觉得快乐的地方?
袁厉害:孩子里有个小哑巴,你别看他不会说话,我用手拍一拍他或者一喂他奶吃,他就咧着嘴挤着牙“嘿嘿”笑。所有的孩子中我最喜欢圆圆,打小她就趴在我的肚子上睡。我出门了,她总是趴我脸上亲一口,把我心里甜的。
新京报:在你心里,收养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有区别吗?
袁厉害:都一样。收养的孩子刚来的时候都还带着脐带,和自己生的有啥不一样?
2008年前
“福利院说,送来也得死”
新京报:最初捡到孩子,为啥不直接送到福利院去?
袁厉害:1993年,我才知道开封有福利院。我带了3个小孩过去,工作人员不收,我心想不能把孩子抱一百里路再抱回去啊。我把3个孩子往福利院门口一搁扭头就跑。那个男的在后边追着我骂,他说你倒是跑啊!我回头也骂他,说你倒是收啊!福利院就收了这3个。
新京报:后来就不再送了吗?
袁厉害:有十几年我都没去送。一是人家不爱收;二是生活逐渐好了点;三是我也听说福利院待小孩不好。小十之前被他妈妈(养母)送到过开封福利院。有一次他妈妈去看他,发现他头磕破了也没人管。
2005年媒体一报道我的事,送来的孩子更多了。我养不住,开封本地的媒体带着我去送。开封市福利院照样不收。
新京报:开封市福利院为啥不收?
袁厉害:他们说福利院条件不好,你送来也得死。我想着那还不如自己养着。
新京报:看媒体报道,福利院主动找你要收养孩子啊?
袁厉害:那到了2008年了,我收养的孩子比开封福利院的还多。院长王永喜主动来到我家里要把孩子都接走。他还带我去福利院看了看。那之后我收到小孩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拉。2008年送去有十来个。
新京报:既然福利院条件不错,为何不把家里的孩子都送走?
袁厉害:我考虑过,我现在身体不管用了。他们跟着政府肯定比跟着我强,政府毕竟比我的力量大。2011年9月,他们过来,我让他们拉走5个小的。
但说真心话,我真不想让那些大点的孩子们走。每次福利院的人来光想拉走好一点的孩子,脑瘫和智障的都不愿意要。每次他们来的时候,我会把那些我喜欢的孩子们藏到亲戚家里。 新京报:为什么这么做呢?
袁厉害:这些孩子从脐带没掉就跟着我。我喜欢这些孩子,我想跟他们在一起。我前几年送到福利院的孩子想见都见不到了,开封福利院的人总是不让进。
2012年
打算建一个私人福利院
新京报:这么多年来你一共收养了多少孩子?
袁厉害:这20多年来,我收养的小孩一共有百十个,成活了五六十个,送给别人收养的有20个左右。
新京报:你会把孩子送给什么样的家庭收养?
袁厉害:我会考察一下收养人的家庭条件。家里条件好的,没有孩子的,我才送给他们收养。
新京报:没残疾的孩子比较容易被收养?
袁厉害:是啊,好一点的孩子谁都爱要。
新京报:网上也有人质疑你用小孩赚钱。
袁厉害:我从来没卖过小孩。网上说啥的都有,还有人说我脏,说小孩“命若垃圾”。我儿子看见电脑上有报道,就念给我听。
新京报:你觉得孩子们真的“命若垃圾”吗?
袁厉害:他们的生活条件确实不好,也脏,但他们不是垃圾。我自己也脏,出事后政府给买了几件衣服,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穿新衣服。
新京报:你现在收入来源是什么?
袁厉害:我开了个米线馆和一个副食商店。我帮人家做中间人挣钱,有2间铁皮房租了出去收点房租。加上每月将近2000块的低保。好心人再捐赠一些。
新京报:你收过民间最大的捐款是多少?
袁厉害:去年3月,广州一个老板来家里看我,给我10万块钱。这是我收到的最多一个捐款。他让我给孩子们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给孩子们住。
新京报:你怎么用这笔钱?
袁厉害:这笔钱我买什么都有记录。我买了一层自建房。房子刚盖成,还没装修,准备弄成一个私人孤儿院让孩子们住,没想到孩子们再也住不成了。我一直想开一个自己的福利院。
新京报:你现在最大的忧虑是什么?
袁厉害:我怕见不到孩子。要是以后见不到孩子了,我死了也不甘。我也怕孩子们忘记我,我死不瞑目。
火灾前半月
“烧死的两个孩子本来要送走”
新京报:你收养小孩期间,民政部门都给了你什么样的帮助?
袁厉害:政府前前后后一共给我的不到1万块钱。有时候他们也会给我送一些生活物品。这些东西有一半都是我带着孩子们到民政局要来的。低保从2006年的4个到现在的20个,一共取出来了6万多块钱。
新京报:民政局帮你联系过福利院吗?
袁厉害:民政局没有人来跟我说送福利院的事。前几次都是我去送,或者是福利院的人来拉。2011年的时候,媒体报道说孩子生活差,很多人质疑,民政局的杨佩民局长联系了开封市福利院拉走了5个。
出事后,他们托人找到我说,让我说他们多次劝我送孩子去福利院,我都没送。
新京报:你觉得政府给帮助够不够?
袁厉害:不够。我最大的难题就是孩子们的住房问题。我一直希望民政局为我建一个福利院,把孩子们都接过去。民政局的领导总是说“不可能”,“兰考县还没福利院呢,怎么可能给你盖一个。”
新京报:政府什么时候开始说你是非法收养?
袁厉害:2006年,一个郑州来的“义工”看到孩子们在花园里很脏。就质疑我说我没有收养资格。之后民政局也来说过几次,说我收养不合法,他们光说,也没做过啥。
新京报:定为非法收养后民政部门做过什么吗?
袁厉害:火灾前的半个月,城关镇镇长托人找到我,让把孩子都送到福利院。我也准备将6个小一点的孩子送到福利院,可是兰考民政局社救股股长冯杰说,要公安出警证明,太麻烦就没送成。这6个中有两个在大火中烧死了。
新京报:民政局曾说你是非法收养?
袁厉害:扔小孩的不犯法,政府的人不管不犯法,我拾了反倒犯法?我要不收养他们,饿死冻死了犯法不?
新京报:在你看来,这么多年来政府为啥不主动救助这些孩子?
袁厉害:可能是因为忙吧,领导们工作都忙。
新京报:有报道说,你可能要负刑事责任,要判刑?
袁厉害:做事凭良心,判刑他就判,他判我就去,我养活这五六十个孩子,都叫我妈;邻居、网上都说我是好人;这么一辈子,就是马上死了,也值了。
未来
“政府不管,我还会管”
新京报:你对孩子们最大期盼?
袁厉害:孩子们都是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才养大的。我希望他们能报效国家,多做好事。我也希望送到福利院的孩子们不要出来,长大了就在福利院工作,照顾小孩和老人。我还想让孩子们学个手艺能生存。
新京报:他们做错事了,你如何教育?
袁厉害:他们被别人歧视,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我就会说咱家穷,让他们不要和那些歧视他们的孩子一块玩。
新京报:孩子们对你意味着什么?
袁厉害:孩子们跟我亲生的一样。失火的时候,我就恨不得陪他们一块去死。
新京报:你是否考虑过少养几个孩子,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
袁厉害:捡到每一个孩子总是想着捡最后一个。别人跑那么远送来了,都知道我是个好心人。我心肠软,看见孩子就想要,我自己都没法控制。
新京报:以后再有人给你送孩子了怎么办?
袁厉害:我不会收了。我会打110或者送到民政局。
新京报:民政部门要是不管呢?
袁厉害:政府不管那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收养,我不能看着一个小生命死了。那我会让民政局和派出所给我办好收养手续。
新京报:再有人质疑你,会怎样为自己辩解?
袁厉害:我不会说话。我欢迎那些举报我卖孩子的人,逮住我可以把我枪毙。那些质疑我骗低保的,我愿意把所有的低保都给他,再加上1000块钱,给他5个孩子让他去养养试试。
新京报:你恨那些质疑你的人吗?
袁厉害:我不恨,我还感谢他们。他们能质疑我说明他们也关心孩子,想让孩子们过得更好一点。
新京报:你做的事情绝大多数人做不到,你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人吗?
袁厉害:我就是个好心人。
新京报:病好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袁厉害:听朋友说兰考要开儿童福利院了,我想去做义工。只要让我看见我的孩子们,我不要工资。我还想去福利院看看孩子们,听说他们会把孩子送给外国人,我害怕见不到我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