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没有如果
可惜好景不长,厄运接连而至。先是公私合营的风声传出,上自工厂下到剃头匠和钉鞋匠,所有行当、所有人员全都要“跑步进入社会主义”。
其实,公私合营的实质就是私营业主交出经营权,消灭资本主义的土壤。几十年后再回首那场“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的公私合营运动,不免令人苦笑。刚刚有些起色的民族工商业被这场运动打个措手不及,犹如春降寒霜,禾苗尽遭摧毁。
益康餐馆是金默玉的心血,听到益康餐馆将要公私合营的风声,她的心境可想而知。正值此刻,一位干部出于好心,建议她到北京编译局工作,说国家正需要她这种懂外文的人才。一考试,她娴熟的日文、英文令人赞叹,不久就接到录用通知书。
告别了益康餐馆当了公职人员,原以为如此一来不会再面对波澜,谁知成了公职人员后不久便厄运降临,莫名其妙地成了“反革命”,被判了15年徒刑。
起因是她的好友向组织反映,说金默玉经常收到日本寄来的钱款和衣物……原本金默玉的身份就“耀眼”—“大汉奸”川岛芳子的胞妹,再加上胞兄金宪立解放后不留在新中国反倒逃往日本等等,这一切就是“重点中的重点”。如今有人揭发,揭发人又是她的好朋友,正好有了逮捕她的由头。
“文革”中,在监狱服“反革命罪”徒刑的金默玉接到一纸离婚申请。金默玉一看字迹便知道了原委,因为离婚申请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辨,那是马万里闺女的字,而不是马万里的字。金默玉并没点破这层窗户纸,而是平静地签了字。她理解马万里闺女的用意,这能怪她吗?她这也是让父亲少些麻烦,也是尽孝啊。
南边的苏州胡同尚在事后得知,马万里的心的确没变,金默玉被捕后,屋内的陈设依旧,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的话更少了,作画也不似先前了。他数着日子,盼望15年早点过去,他好和爱妻再续和谐生活。无奈“文革”爆发了,从未见过、从未想到的事铺天盖地而来,闺女要他跟“反革命”继母离婚,他不肯,闺女自行写了离婚申请书,他则不做声,他自己不怕受“反革命”妻子的影响,可闺女呢?作为父亲,他不能不替闺女想……
洋溢胡同化成了大厦前的小径,益康餐馆已荡然无存
1979年,金默玉得到平反,被安排到北京文史馆工作。到了80年代,日本皇族幹子女士来北京找到昔日的学友,幹子女士是溥杰爱妻浩夫人的妹妹,早年和金默玉同在日本贵族学校读书。经幹子女士牵线,年近七旬的金默玉与诸多日本同窗恢复了联系,曾几度赴日聚会。
再后来,不甘寂寞的金默玉老人决心为中日邦交做点实事。于是,她在京郊廊坊办了一所学校教授日文,办得很出色,而且置下房产,定居廊坊了。与金默玉办了离婚手续的马万里,独身度日,直到终老;而金默玉曾与一上海人组成家庭,但没有子女,其生活也无法与昔日“金马”的惬意生活相比。
几十年匆匆过去,益康餐馆却依然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昆曲名家周铨庵回味益康餐馆的川菜,说眼下的川菜远不如益康餐馆的香。周先生还回忆,说益康餐馆的装潢典雅而不奢华,温馨而不媚俗,还说这是跟东家金默玉本身的素质是分不开的。
周先生还清楚记得,袁涤庵与章士钊在益康餐馆小酌时的一席谈。章士钊对年长的袁涤庵说:“当年捐助留法青年的两万块大洋,本是您让我转交,但您嘱我别提您,我就一直没提,如今这光环越来越耀眼,我也越来越汗颜,我要向世人说出实情,不能再……”
袁涤庵坦然一笑才作答:“你我挚友,何分彼此。况且都已垂暮之年,昔日的陈谷子烂芝麻还提它做甚?别把它当回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袁涤庵何许人?晚清举人,当过官,后来投资矿山成了实业家,北京的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都是他的首创。民国初任众议院议员,解放后回复周恩来,说自己年老体衰,无意为官,推卸了全国政协委员的职务。对益康餐馆而言,仅用“常客”称呼袁老欠妥,因为益康餐馆俨然成了袁老的“点”,隔三差五就邀人来此一聚。准确地说,袁老是益康餐馆第一号“财神”才对。
回忆往事,周铨庵为金默玉惋惜,为益康餐馆惋惜:“如果金默玉不离开,如果不搞政治运动,如今的益康餐馆定会稳坐北京川味菜的头把交椅,说不定分号早就开到东京银座去了。”
历史没有如果,惋惜却有道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