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周作人,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我要等南京方面的最高指令,是谁指使你们的,我可不是一般的……”
“少废话,你他妈的跟我们走!”
1947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突然被四个武装军警从囚室里拖了出来,未等他分辩,一副闪亮的钢铐已经牢牢地将他的双腕锁住。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时,发现押送他的车子已经停在法院门口。“难道今天要执行?不像,执行就不会被押到监外,都是在监内那片荒地上,执行前也要让我吃顿断头饭,再者,要是执行早就该执行了,不该拖到现在。一定是胡适的游说取得成功给予改判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难以克制的兴奋。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战犯军事法庭竟判了他十五年,这让他在现场险些跌倒。
“……我周知堂已经年过花甲,政府还要判我十五年,以我老残之身,这样的改判形同无期,与死无甚相差,最高法院为何不讲道理……”他老泪纵横地说。
“政府对你宽大,你非但不感谢,还诬蔑最高法院不讲理,你简直是个疯子……”
“我还要提出上诉……”
即使他的声音再高,也敌不过押他重新回到监狱的囚车那刺耳的警笛声。
就在他改判的半个月后,他的日本太太羽太信子在胡适等人的帮助下,得以前来看望他。
“知堂,改判就是好兆头,15年就15年,我会耐心等待你出来的!”信子伏在周作人的肩上眼噙泪花对他说。“不,信子啊!我不争取早日出去,怎能和你再过上几年团圆的安稳日子呀……”他望着妻子从外面带来他喜爱的绍兴酒、北平风味小吃,一时早日出去的心情更加强烈。听了他的话,这位从1912年就随周作人由日本东京来到中国早已失去当年娇媚风韵的日本女子,一时百感交集,她垂着泪对他说:“知堂,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出来和我过上几天好日子,但现实是不可能的。胡适先生这次为你找到了老蒋才得以成功的,你所愿望的立刻出去是根本办不到的。听胡先生讲,凡属有名的汉奸都要处以死刑,即使与蒋关系密切的周佛海,最终也就落得个无期!而你却能努力到有期,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那就再找别人疏通,反正我得尽早出去!”
信子望着生性固执的丈夫哭着说:“除了胡适,你让我再去找谁呢?你的那些朋友,见你成了汉奸早已躲得远远的了……”
“可不可以去找孙夫人,听说她与树人生前关系很好……”
“天呐,你怎么想得出来的!你可是通敌之罪呀,堂堂国母怎能帮你一个汉奸而在国人面前有损声誉!再说,我也不想以树人的名义去找他的朋友,我们家对他有愧呀!”
“唉,唉,如果不是当年你得罪树人,树人怎能弃我而去呢?现在他的朋友又怎能见我不救呢!……罢了,我也不怪你了,你也够苦的了!”他望着满脸泪水的信子,双手抱着头转过身去。
信子的抽泣声让他不得不想起那桩沉痛的往事。
1916年冬天,鲁迅全家从绍兴老家搬进北平时,因一时找不到一间相对固定的居所以便写作,就暂时与他家同住在八道湾。兄弟俩没什么矛盾,但一段时间后,为了日常开支的小事而日渐烦恼。原因就出在信子身上。信子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有时做好的饭嫌不好就倒掉重做,被褥衣服时常只用几日就会送给佣人,自己重新做。这样一来,鲁迅原先在绍兴每月皆有积蓄,到了北平每月薪金、稿费都交给信子还常入不抵出,甚至有时会吃不上饭。鲁迅就让他对信子进行规劝,然而,他嘴上答应,行动上却仍然对爱如掌上明珠的信子听之任之。后来,信子竟将日本的父母都接来同住,于是鲁迅就要求算清费用合理出资。信子就因为这个,一气之下就痛斥鲁迅并让鲁迅从此不要回来吃饭。
鲁迅为了这件事,很快搬出了八道湾,从此兄弟二人也断绝了来往。直到鲁迅在上海病逝前,有人问起周作人时,鲁迅只用了一个字来评价他:昏!
“知堂,那些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你的主意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信子望着一张包北平小吃的报纸对他说,“上面说的李石曾,不是当年和你一起在北大教书的吗?”
“李石曾,不是在海外吗?……”“不,报纸上说他回来了,你看!”信子将那张油迹斑斑的报纸展开在他面前:巨商李石曾归来与年仅三十的女秘书林素珊喜结伉俪……
“真没想到离国十多年的李石曾这个时候回来,真乃天助我也!!信子呀,快拿纸笔来……”当即,给李写了一封厚厚的求救信并让信子第二天前往上海设法找到李石曾。
1948年冬天,李石曾偕新婚不久的妻子林素珊果然来到了南京。
李石曾是名门之后,系晚清大学士李鸿藻之子。早年留学法国,1917年归国后任北大生物系教授,与周作人交往甚密。不久,弃教从商在法国巴黎成为集学者、资本家于一身的特殊留洋人物。此次来上海和林小姐举行婚礼才从信子嘴里得知好友周作人已深陷囹圄。
为怕引来非议,李没有到监狱看望他,而是借访友之便,为他游说开脱。不但靠嘴,还靠大资本家的挥金如土,很快使国民党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亲自过问此案。此后,李还找了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等过去曾和他交往甚密的友人来为周说情。
不久,李石曾让信子劝他安心做学问,并对她说很快会有好消息的。
果真,那段时间,老是有人来他的监室,像是检查他的改造情况似的。于是,对“识时务者,俊杰也”这句古训开始领略到精髓的他,每天除了与来看他的信子聊聊天外,就是放下教授的架子装成十足的粗人,去迎合狱中大小官吏,有时门口闪过影子,他都会不放过地打一声招呼。只有独自一人时,他才会一门心思地继续翻译英国作家劳斯所著的《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一书。当他看到那些驴头马面们一个个对他露出笑容,当他看到那些政客们对他伏案努力表示肯定时,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那扇大门的春天!
大约是李来南京的三个月后,他的刑期被减至10年。1949年,南京岌岌可危,胡适等友人趁机为他暗中疏通,当年1月26日,他被江苏高法同意保外就医而提前释放。
在临迈出老虎桥监狱的当天,他在那间监室内写下一首古体诗《拟题壁》:
一千一百五十日
且作浮屠学闭关
今日出门桥上望
菰蒲零落满溪间
被释放的翌日,周作人去了上海,不久回到北京八道湾旧宅,直到1967年5月病殁。( 作者:吕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