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沉珂高中时期,各种互联网语音聊天室刚刚风靡,她开始接触金属和说唱音乐,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在聊天室唱歌和在家录歌上。网络是另一个世界,她的黄头发、唇钉和性取向不会招到他人的辱骂指责。
当年与她合作过的歌手红狼记得,沉珂那时一进聊天室就吸引了一大批网友的注意。她的音乐「朋克、哥特、好像死亡金属一样的那种,就是看起来很怪异」,「把这种东西再加上她那种说唱,大家会觉得比较超前」。
这时,父亲已经让她从长沙去往湖南西南部一个叫邵阳的小城——中考交了6门白卷的沉珂让父亲非常失望,他买了一套大房子给她,让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花钱让沉珂进了当地一所重点高中,开学之前打电话告诉她,钱我定期给老师送了,在学校好好待着,别再给我弄什么出格的事。
和父亲对抗,沉珂做不到。从小到大,她连跟他对视都不敢,有时候父亲看她的一个眼神都会让人觉得「我活着就是对我们家的一个耻辱」。记忆中她只在父亲面前哭过一次,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为什么一点都不爱她。那也是父亲唯一一次认真跟她交谈,口气很冷。他说,他的爸爸,也就是沉珂的爷爷非常讨厌小孩,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经常遭到毫无理由的毒打。家里很穷,除夕去邻居家里拜年拿了人家一粒糖,被满院子追着打。偶尔吃一回鱼,爷爷把鱼肉剔下来自己吃了,鱼骨头蘸上汤扔给儿子。而家里的两个女孩,也就是沉珂的姑姑,连鱼骨头都没得吃。
「他用意是告诉我,在他的童年没有这些什么又是父爱又是母爱……他觉得反正他小时候就是那样过来的,他说反正现在你们这些人谈精神,精神世界,什么什么样的,那都是荒唐,他说那都是闲出来的毛病。他说你闲,你就去赚钱呗,你有了权力,有了名声,有了金钱、地位,你没有工夫去剖析那些什么精神这些什么事,他说那些都是假的。」
在新的学校,沉珂依旧格格不入,全情投入网络。变化出现在高二,已经转学去外地好几年的易珑静突然来邵阳看她。易珑静明显变了,她跟沉珂说自己过得很不快乐,但是有一个东西能让她快乐起来,也可以「让你感受我的感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易珑静说的那个「好东西」叫冰毒。
那几天沉珂记得格外清楚。她形容,就是非常非常颠倒混乱,又非常非常安稳。两个人躺着畅想未来,她们会一起搬到荷兰,那里允许同性恋合法婚姻,「就是想象一幅那种画面,就觉得特别酷的两个老太太,我们牵手在那一大片麦田里面行走……现在还记得,两人都笑开花了。」
她也记得第一次注射冰毒的痛苦,眩晕,想吐,像是要被什么邪乎的力量拽进黑洞,她死死抱住易珑静,唯一真实的触感是对方的胸部,特别柔软,特别安心。
但是两个礼拜之后易珑静离开邵阳,沉珂的精神世界开始全面崩溃。她更加频繁地自残,而且无比渴望把自己自残的样子拍下来传到网上——直到现在,这些照片依旧会被人们当作她这个「网红始祖」祸害无知少年的证据。但等清醒过来,看到QQ空间里那些血糊的照片,沉珂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慌失措:「我就是摸不着我自己。就常常觉得我心里住了一个怪兽,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自己脑子有病啊?」她忍着恶心删掉照片。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躲在网络世界的少女唯一能想到的求助方法是上网。她用各种各样的关键词组合搜索,其中包括:整晚整晚失眠,耳朵常常出现幻听;感觉看什么都是灰色的,不知道到底是想杀了别人,还是想杀了自己。
屏幕上跳出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词,「抑郁症」。「我当时在邵阳,小小的一个城市,我去医院我找谁呀?我(难道要)说大夫我觉得我有神经病,我要挂神经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但自诊出来的病症反而成为她与自己和解的安慰剂。通过家里的医药公司,沉珂弄到很多安眠药,不管白天晚上,觉得累了就吃,睡不着也吃,要么就注射毒品。
与此同时,她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明知道怕疼,却在一天之内连续穿了舌环、唇环、乳钉,把右手的所有关节纹上刺青,没打麻药;明知道晕血,就用刀割自己,买了医用针管来抽自己的血。直到2008年的春节,登陆QQ没有找到当时的网上爱人,那一瞬间,她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采访已经连续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她在电话另一头说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当时没经验,我后来看电视才知道,如果你要割腕自杀你应该泡在浴缸里,这样你的血就控制不住。」
那次自杀,她其实没有死成。
当年网上的讨论轰轰烈烈,一些人流着眼泪为她点蜡烛,另一些人说她活该,批判她教唆粉丝自杀自残,祸害青少年。然而,讨论的女主角对这一切毫不知晓。她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医院里,病床边坐着不知道刚从哪个国家飞回来、好长时间没见过的母亲。沉珂崩溃了。她质问母亲,你们平时从来不管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来管我?我明明已经熬过了痛苦已经结束了,你他妈硬把我拉回来,为什么啊?
母亲一向不清楚她的事情,紧张地叫了她知道的所有女儿现实中的朋友来问缘由。事后推测,可能是其中有些人会错了意,在网上说沉珂因为自杀已经走了。
在病床上得知朋友们把自己的死讯误传出去,她只说了一句话:「那就让沉珂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