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的两难选择
赖昌图总对别人感慨自己只有初中学历,考上了高中但没去念。仿佛如果当年读了高中,他的人生会是另一条路。
另外那条可能的人生路径无从展开,从已经走过的道路来看,他随着自己三哥赖昌星走上了一条大喜大悲的人生之旅:在远华集团鼎盛时,他作为集团董事主导利润最大的香烟和汽车“生意”,事发后逃亡澳大利亚,而后被落网的大哥赖水强力劝回国自首,免于死刑。去年10月,坐牢8年的他取保候审回到家里。
赖昌图出狱后一直住在晋江烧厝村老家的房子里。
1998年下半年,他的二哥赖昌标在一次酒后斗殴中被自己的保镖击中头部,成为植物人,瘫痪后的日子就在这里度过。
这是一个被围起来的院子,坐落在赖昌星捐建的村老友会旁。一层的平房里供着父母的遗像。边房是赖昌星当年的婚房,不到十平米的小屋依然挂着红幔帐。赖家人发达之后,就把这个屋子里的物品一如新婚之夜一样摆放整齐,十年之后,小屋的门锁早已锈迹斑斑。
赖昌图住进新搭起的阁楼。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村子里的老朋友挤满了赖家的厅堂。赖昌图和以前一样和声细气,但“变得有些低眉顺气”。村里的朋友说,“监狱里放出来的人都这样。”
狱中的日子,赖昌图喜欢看破案小说和《知音》杂志,杂志里描写的苦大仇深、生活无助,让他感同身受。那是因为他真正感受到绝望的滋味,“整个人精神风貌不好”。赖昌图说自己不仅穿得难看,也变老了许多,头发比以前少了。
平日的生活赖昌图作息规律,一般早上九点起床,喝早茶、会朋友,他会上网看看新闻,没事开车出去溜达。他由保姆照料生活,偶尔自己打扫屋子熬粥做饭。赖昌图厨艺不错,喜欢喝粥,擅长做福建风味的姜母鸭。妻子与女儿早就去了香港定居,他一两个月会去趟深圳与家人团聚。
他有很多想做的生意,晋江是个工业城市,农村里的村民更多已经放弃了农活,赖文建说:“村子里大部分人在办企业,主要是办印刷厂。”赖昌图也想办个印刷厂,找点事做,“不能老这么闲着。”这句话他每天早上起来见到朋友时都会念叨。
“想干就赶紧干。”常到家里做客的朋友劝说。“会怕的。”自从远华案发,赖氏家族生活像过山车一样往下滑,赖昌图就一直担惊受怕。
他思前想后,2009年6月12日,还是给中纪委“4·20”专案组寄了一封申请信:“本人赖昌图因远华集团案件,现已释放快一年??释放这一年来,本人遵纪守法,老实本分生活在家。因至今本人还没有身份证,生活十分不便。再者,本人现在家无事失业,经济生活困难,为度生计,本人屋边旧猪舍杂地400平方米,准本临时搭建铁皮屋,经营小加工厂,到时如政府规划需要动用此地,本人愿意无条件服从拆迁。以上事宜请求专案组领导转告晋江市政府领导给予支持方便,谢谢。”
赖昌图口述,朋友帮忙手写,写完后他在信尾签上名字,羡慕地说:“你们有文化就是好。”表情诚恳。给“4·20”专案组申请后,他依然不忘到晋江市各个主管领导处走动备案,然后在宅院后面搭起了铁皮屋。
既想做些事情,又不免畏首畏尾,出狱后的赖昌图就这样处于两难境地。
树欲静,风不止
赖昌图是同辈中最小的,在他心里,三哥赖昌星如同父亲,大哥二哥则更多体现母亲般的关爱。赖昌图对于记者们感兴趣的陈年旧事不愿提及,但跟他聊起赖家这些年的家长里短时,他会难得地放松下来。
赖昌星家乡最亲的人就是这个弟弟赖昌图,他在加拿大每天要给弟弟通电话。赖昌图告诉他,烧厝村里的村干部改选,堂亲赖文宾被选为村长。电话那端,赖昌星会很开心,说要打电话去祝贺。
赖昌图通过越洋电话缓解赖昌星对故乡和亲友的思念——
房梁上长出草来,我一大早爬上去修剪了;
村门口开了一家“远华饭店”,仗着我们以前的名号,生意火得不行,来的车子都快把马路占满了;
印刷厂铁皮屋的工程又有进展;
诸如此类,事无巨细。
2009年8月末的一天,赖昌星在加拿大独自醒来,凌晨5点,他突然非常想念弟弟,给赖昌图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赖昌图不像以往语气温和,而是着急上火。赖昌星忙问什么事。赖昌图跳脚说:“铁皮屋被拆了。”
此时的晋江已近傍晚,侄子赖文峰等人闻讯赶来。赖昌图出狱后小心翼翼办的第一件事竟然“黄”了,让赖家人灰心。
这个下午,赖昌图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他私自搭建的铁皮屋被晋江市城管拆除。他接到村民电话赶回来时,300平米的厂房已经是一堆废铁。在福建晋江农村,许多村民在村里办厂子,私自搭建屡见不鲜。“私自搭建”让赖昌图一直惴惴不安,“大家都这么做”又让他觉得顺其自然。
“我出狱后,政府让我专心赚钱,现在搞得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就办个印刷厂吗,这样子会害怕的。”赖昌图不停地走来走去。电话不断响起,要么是赖昌星从加拿大打来的,要么是妻子从香港打来,要么是赖昌星前妻曾明娜从厦门打来的。
这个时间段,正是曾明娜回国的第三个月,曾明育出狱,“4·20”专案组一直都在与赖昌星协商引渡回国的事宜。“阿星每天都在和专案组汇报,自从去加拿大就没断过。”赖家的好友说。
赖昌图一脸沮丧:“赔了十来万,这都是和朋友借的钱。”
“阿星本来是要回来的,谈判进展都很顺利,今天已经放话说不回来了。”这个晚上,赖昌图家人来人往,赖家好友不断把赖昌星的最新态度传递出去。
曾家老辈的怨言
赖昌星的前岳母蔡秀猛不止一次拍着胸脯说:“曾家10年后能好起来,都是我们俩老的撑起来的。”
赖昌星拖着一家人逃亡加拿大的十年,曾家仍然守着晋江机场边上的三亩多地,这条莲屿街道本是晋江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过去有钱人才住这里。”“地瓜”说。他原是大哥赖水强的司机,远华案发后去了东南亚做打工,近两年又回到了晋江,靠着之前与赖家的交情,每天过来陪伴赖昌图。
10年后,在周边广场与商城的兴起下,这条本不宽敞的巷子也面临着拆迁。这是曾传章和蔡秀猛每天挂在嘴边的谈资。“我这空地有700多平方米,到时候房子给补贴,空地给补吗?”蔡秀猛嚷嚷,“不行我就去香港申请一个廉租房,从深圳坐火车也就三小时到厦门,早上去晚上回。”
76岁的曾传章晚年生活不仅要算计着政府的拆迁,还得保住一家团圆。2008年的12月,曾传章给公安部寄去了一封信,“我们年纪大了,得有人养老送终,我写信和政府求情,看能不能放了阿育。”“阿育”是曾传章的大儿子曾明育,远华集团董事会五名成员之一,因厦门远华一案被判15年监禁。
为此,曾传章家里的电话几乎成了热线。四处托人求情,疏通各种关系。最后的回音是:只要作为远华董事会成员之一、赖昌星的前妻曾明娜能回国,将考虑给曾明育减刑保释。
曾明娜未满18岁嫁给赖昌星,踏入赖家家门,对晋江市西园街道烧厝村的村民来说,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变瘦了很多,也老了,和以前很不一样。”赖文建评价回国的曾明娜。
“一开始她哪里敢回来,吓都吓死了。我们告诉她,现在不自己回来,到时候被抓回来就更惨。”蔡秀猛说。“她非常想回国,在加拿大生活很不习惯,连吃的都不习惯,我们两个老人家去动员她,才动员成。”而曾明娜的回国也是在得到“宽大处理”的答复之后才做的试探。
“这等于阿好(曾明娜小名)来换阿育。”曾传章说。这是他晚年最骄傲的事情之一:“一家人还是亲人。”曾明娜愿意妥协来换取弟弟曾明育的自由。
2009年5月3日,曾明娜带着23的小女儿赖真真悄然回国。住在政府安排的房子内,出入自由,没有受到任何限制。“朋友很多,都会去厦门做客。”蔡秀猛称。
曾明娜回国3个月后,曾明育出狱,不过“每周还要去派出所报到”。曾传章已知足,“一家人算团圆了”。弟弟出狱后,曾明娜才开始四处走动。此后的每个周末,曾明娜会带着女儿从厦门开车到晋江,先到大嫂家探望,吃完午饭,到赖昌图家闲聊,晚上再到娘家休息。
10年之后,赖昌星的两个哥哥赖水强和赖昌标已经相继去世,后者的葬礼很萧条。这一年也是曾明娜和赖昌星离婚的第四年,当然,两家人依旧密不可分。蔡秀猛抱怨以前的赖昌星,“只照顾他们家那边,根本不照顾我们这边。我两次去香港,他就给我11万元,一次4万元,一次6万多元,他非常有钱,就给我这么一点。”
大女儿和大儿子也是她的抱怨对象:“曾明娜也是啥都不懂,要是真能干,今天怎么能到这地步。我要是识字,一定会被拉去做会计,现在死的就是我;我们阿育以前根本没做生意,天天跟着他们吃喝玩乐。我一直教育我们家阿育自己留点,他说‘妈妈你怎么这么贪。’他现在也不结婚,什么都不做,也不管我们死活。”
据蔡秀猛讲,当初并非没有人劝过滑向深渊的赖昌星,“但他谁的话都不听,他武断得很:‘我比你们还不会?’‘成功’的人,好听的不好听的都要能听进去才行啊。”蔡秀猛总结,她至今耿耿于怀的是,赖昌星夫妇被香港移民局抓去时,“两个孩子哭天抢地,没得吃,他们的朋友兄弟攒钱,我寄了10万元过去,被抓去判了一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