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思想史家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面世。明代灭亡后的清代,李朝朝鲜使者记载的燕行文献显示,“中国”已经“华夷变态”,是充满“膻腥胡臭”的地方。他们记录下他们感到不寻常的种种现象,又在想象异域悲情的情感驱使下,李代桃僵地为大明王朝招魂,处处搜寻大清帝国的种种怪现状。这似乎可以让我们重新审视近世东亚以及中国,重看东亚与中国的文化史,重新思考亚洲与中国、民族与认同、族群与疆域等等问题。
“小中华”性质凌驾于“蛮夷”性质之上
如果我们站在朝鲜人的角度看世界,“二千年未有之奇劫巨变”不是从1840年、1860年或1900年开始的,而是从1644年开始的。
朝鲜夹在中央王朝(天朝)、日本和满蒙各部落之间,处境最为微妙,对认同政治最为敏感。明清“华夷变态”对李朝“中国观”的刺激之深,充分体现在“朝天录”和“燕行录”的“正名”意识上。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一个京师,两种表述。天是京师的升级,燕是京师的贬抑。朝鲜对前明的忠诚通过两种途径抬高了自身的地位,划定了“他者”的边界。首先,朝鲜的“小中华”性质凌驾于大清的“蛮夷”性质之上。其次,朝鲜士大夫的孤忠耿耿羞辱了二三其德的江南士大夫。东海君子国的优美形象就此树立,不同于而且高于任何其他邻邦。这种边界意识仍然是儒家式的,以礼乐文教为标准,不能视为近代以来的国族建构,但无疑已经具备了某些共同体的性质。共同体意识萌发的特征之一就是内外有别。在这方面,李朝与清朝的关系表现得特别明显。
《燕行录》是朝鲜使节讲给自己人听的心里话,跟他们对清朝文武百官的外交辞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果我们站在朝鲜人的角度看世界,“二千年未有之奇劫巨变”不是从1840年、1860年或1900年开始的,而是从1644年开始的。明代士大夫的背叛夺走了天朝上国的光环,为朝鲜承载的文明正统送来了死亡恐惧、独特感和使命感。“卑贱的清国”夺走了朝鲜人的天真时代,教会他们熟练地表达违心的忠诚,迫使他们承认:暴力篡夺不仅可能成功,而且可能长期成功。这意味着先王之道也许并不像他们原先想象得那样普世,中国士大夫最早也要等到庚申或庚子以后才会有这种感受。由此,我们才能理解:日本人为什么在甲午战争中运用反清复明的语言,“儒道合一”的天道教为什么会变成“文明开化”的一进会,朝鲜志士为什么将“维新”和“反清”融为一体。从朝鲜人的“中国观”和“华夷观”看,无论清朝想象的“忠顺典型”,还是革命党想象的“亡国哀民”,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恋。许多中国人觉得:自己愿意从天朝降格为普通国家,让朝鲜从藩国升级为普通国家,真是了不起的慷慨大方。如果他们知道朝鲜人对国际秩序的真实想法,大概会活活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