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年底前,一位姓黄的邻居把他夭折的孩子埋到河滩边一个很浅的墓地里。随后发洪水,孩子的尸体暴露出来,被狗刨出并吞吃了一部分。地保请汤知县前去调查,但汤因暴风雨而被迫折回。这是杨同范的又一个机会:他和杨五荣一起,谋划伪认这是杨氏的尸体。他贿赂当地仵作李荣,让他证明这尸体是一个年轻女性的,但被李一口回绝。两天后,当汤知县终于来到现场时,尸体已经完全腐烂,无法辨认。汤只好将尸体着衣入殓。
这时候,仍未得逞的杨同范发动数十名族人,带着武器袭击涂家,暴力纷争接踵而至。械斗的消息传到了驻在武昌的湖广总督迈柱那里,他命邻县广济知县高仁杰重新调查整个案件。高本人私下觊觎麻城知县的职位,想利用这个机会败坏汤知县的声誉。他召来一批腐败的衙役去寻找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和杨同范共谋指认为杨氏的尸体,并向迈柱报告说汤知县接受涂的贿赂而掩盖其谋杀罪行。迈柱信以为真,将汤知县革职,让阴险虚伪的高知县取而代之。果不其然,高被证明是一个残暴的统治者。他冷酷无情地向被诬告谋杀的涂如松敲诈勒索,逼得他和家人想要自杀。为了让正直的仵作噤声,又秘密杀害了李荣。
随后杨和涂分别进行了一系列努力,试图证明那具尸体是或者不是杨氏的(袁枚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致描述了这些努力)。高宣布那具尸体就是被谋杀的杨氏,将案情报告呈送给他的上司黄州知府蒋嘉年,但知府不肯相信。蒋让一名来自邻县的仵作掘出尸体重新检验,确定这是一具男性的尸体。但高仍不罢休,他声称尸体被调包了,并将报告直接呈送总督迈柱,迈柱又赞许地转呈给皇帝。
麻城人民当然都很清楚案件中的冤情,但找不到杨氏其人作为证据,他们无法证明这一点。某天清晨,机会终于来了,邻家的一名老妪在杨家院子里发现了洒落的血迹。这是仵作李荣的血,他在那里被殴打致死。邻居恭敬地向杨同范问及此事,他不屑一顾地说:“与你何干!”满怀狐疑的邻居趁同范离开时在院子里打探,听到了从墙里传来的呻吟声。这当然就是杨氏。被囚禁的新娘回应了老妪的问题,诉说了自己的悲惨命运。杨同范突然回来了,愤怒地向老妪扑过去,但她设法逃走了。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儿子,让他向知县报告这个消息。
这时麻城的新知县是来自浙江海宁的孝廉陈鼎。陈上任后早已听说了这个案子,并立刻怀疑其中有诈,但只有得到了邻居所提供的这种证据,他才能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陈将最新进展报告给湖北巡抚吴应棻,吴又将其报告给湖广总督,仍旧是迈柱。暴怒的迈柱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下令立刻将杨氏带到他面前来。陈知县担心如果公开行事,可能导致杨氏真的被杀或被迫自杀,解决案子的钥匙就又消失了。于是他声称杨同范在开办妓院,以此为名亲自带人突袭杨家大院,拆毁复壁,抓获了杨氏。随后他带着杨氏和各方人等在县衙升堂,麻城的“数万”良民相伴而行,他们被邀请来见证审案过程。当着众人的面,陈知县让涂如松与杨氏相见,当众确认杨氏是他的妻子,并为自己给她带来的不幸而沉痛道歉。书中记载,聚集的人群雨泣良久。杨同范和杨五荣一言不发,叩头认罪。
1735年夏末,吴巡抚向皇帝报告了案件的最后处理办法。但还有最后一项举动很值得一提。在吴提交报告和收到皇帝签署的结案意见之间,总督迈柱再次考虑到整个事件让自己有多尴尬。于是他捏造了另一份对自己更有利的报告,声称陈知县说杨同范开妓院的指控确有其事。根据迈柱修改后的描述,在复壁里找到的年轻女性事实上并非杨氏,而是杨同范所雇的娼妓。总督强迫已经精疲力竭的杨氏串供,并说服杨同范伪认开妓院,以免于死刑。随后迈柱上报了他自己的结案报告。
这样,皇帝(也许是刚登基的25岁的弘历,他于1735年10月继承皇位)收到了两份相互冲突的报告,他派户部尚书史贻直前往武汉,与迈柱总督和吴巡抚当面对质,查明真相。最终知县陈鼎(以及吴巡抚)的描述被认定为事实。被废黜的麻城知县汤应求得到赦免并官复原职。杨同范和杨五荣被定罪处决。袁枚论曰:公正并不总是立刻出现,但只要耐心和坚持,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
袁枚讲述的迷人故事,强调了欺诈、民间诉讼、野心家的官场阴谋以及帝国的公正。这个故事在麻城当地传说中的版本稍有不同,传说意味深长地更关注冲突中的武力元素。根据这个版本,从大院复壁中救出杨氏的突袭行动不是由坚定的陈知县及其忠实随从发动的,而是一群效力于涂氏的当地恶棍所为。当“死者”重新出现没有带来令人满意的判案结果时,涂的反应是动员更庞大的“数百人”之力将整个杨家大院夷为平地。他们仍不满足,又在建筑所在之处掘地三尺,至今那里仍是一块沼泽洼地:杨基塘。在当地百姓看来,官方通过断案来解决这类无休止的冲突是不明智的,相反,应该使用武力。在麻城,武压倒了文。
摘自: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 作者:罗威廉 著 李里峰等 译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