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亏虚”与“权力虚高”
借用一个医学术语,我将佐贰官的权力短缺状态称为“权力亏虚症”,其主要“症状”是油水不足、肚皮干瘪,因为没有人买他们的账。我们继续转述《官场现行记》的故事:
话说湖北蕲州有个新任吏目(吏目是州的佐贰官,从九品,协助正印官掌管治安巡捕之事),叫做随凤占,花钱买了个“蓝翎五品顶戴”,请了漆匠将“五品顶戴赏戴蓝翎蕲州右堂”的头衔制成招牌,带着上任。
到了蕲州,照例先去禀拜知州大老爷。先见了门政大爷,送过门包,自然以好颜相向,彼此如兄若弟地鬼混了半天。见过知州大人之后,还不敢告退,凡是衙里官亲、师爷,打账房起,钱谷、刑名、书启、征收、教读、大少爷、二少爷、姑爷、表少爷,由执帖门丁领着,一处处都去拜过。也有见着的,也有挡驾的。连知州大人一个十二岁的小儿子,他还给他作了一个揖。一个州衙门已经大半个走遍了。出来之后,仍在门房里歇脚。门口几位拿权的大爷,是早已溜得熟而又熟,便是知州大老爷的跟班,随凤占亦都一一招呼过。三小子倒上茶来,还站起来同他呵一呵腰,说一声“劳驾”。
按照例规,蕲州当地的烟馆、赌场、窑子、当铺,每逢三节(春节、端午、中秋)是要向吏目致送节礼的,随凤占接任的时间是腊月,临近春节,他生恐怕节礼被前任预支,急急赶来上任。谁知有两家当铺的节礼还是被前任先收了,也就四块银元。随凤占心想:“烟馆、赌场、窑子等处是我吃得住的。唯独当铺都是些有势力的绅衿开的,有两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岂不白白地吃亏。这事须得趁早向前任算回来,倘若被他走了,这钱问谁去找呢。”主意打定,立刻亲自去向前任要钱。但前任不给,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拉扯着要去交知州大人。
来到知州衙门大门口,两人又都用死力揪住不放,几位门政大爷正在门房里打麻雀牌,见状,一齐上前喝阻。随凤占说了原委,只听一个打牌的人说道:“真是你们这些太爷眼眶子浅!四块钱也值得闹到这个样子!我们打麻雀,只要和上一百副就有了。四块洋钱什么稀奇!我昨天还输了四十多块哩!”另一人说:“老哥,谁能比得上你?你们钱漕大爷,一年好几千地挣,人家当小老爷,做上十年官,还不晓得能不能赚到这个数目!”钱漕大爷道:“我有钱赚,我可惜做不着老爷,他们大小总是皇上家的官。”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把个随凤占同前任羞得无地自容,也深悔自己孟浪,如今坍台坍在他们这一班奴才手里。
看看随凤占的名头:“五品顶戴赏戴蓝翎蕲州右堂”,似乎很能吓唬人,其实这个头衔没有半点权力含量,只能用来向当地烟馆、赌场、窑子、当铺收几块大洋的保护费,绅衿开的当铺还不敢十分招惹,对知州衙里的官亲、师爷、门政,更是执礼周到,连对知州大老爷的跟班和三小子,也要尽量套近乎。不是随凤占这个人为人谦卑识礼,而是权力不如人。权力大小,可以体现在可见的权力收益上,协助知州征收钱漕的长随一年有好几千两银的收入,佐贰官随凤占却要为区区四块大洋斤斤计较乃至大打出手,这几块钱还不够州衙仆役们打麻雀牌。
可见“二爷”们(衙门仆役)掌握的权力,也比佐贰官的那点职权更管用。清代大才子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有一句话说:“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袁枚是用衙门的比喻来说明学诗应自成一家,别跟在名家屁股后做“挑水夫”。事实上,总督衙门的担水夫,那当然是比典史等佐贰官更吸引人。
如果说,有职无权的佐贰官是“权力亏虚”,那么,无职有权的官亲、长随等隐权力集团,则得了“权力虚高症”。我用“虚高”这个词来隐喻官亲、长随在名分上本无合法权力,但实际上隐权力却高得离谱,主要表现为:油水足,权力收益丰厚,大伙争着讨好送礼。关于长随的权力收益我已有专文讨论,这里主要探讨一下官亲的权力值。还是引证《官场现形记》的故事:
话说湖广总督湍制台有个姘头,叫宝丫头,后来收为干女儿,并为她找了一个夫婿—武昌城本标右营代理游击(军区中层武官)戴世昌。这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东床,有了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气扬,眼睛内瞧不起同僚。他的干丈人也果有势力,成亲不到三月,便把他补实游击,代理官转为实缺官。除了寻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轮委他管带。人家见他有此脚力,合城文武官员,除了提督、镇总兵、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就有一班候补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在龙华寺的水陆道场上,戴世昌虽是游击小官,但因是湖广总督的干女婿,所以也坐了第一等客位。
湍制台的干女儿宝丫头(现在应该改称“宝小姐”了)比丈夫还厉害,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个气焰熏天,见了戴世昌,喝去呼来,简直像她的奴才一样。后来人家走戴世昌的门路,戴世昌又转走他妻子的门路,替湍制台拉过两回皮条,一共也有一万六千两银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后,把柄落在这宝小姐手里,索性撒娇撒痴,更把这干爸爸不放在眼里了。
宝小姐有一样脾气,是欢喜人家称呼她“姑奶奶”,不要人家称她“戴太太”。你道为何?她说称“戴太太”,不过是戴大人的妻子,没有什么稀罕;称“姑奶奶”,方合她是制台干小姐的身份。她常常同人家说:“不是我说句大话,通湖北一省之中,谁家没有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当中,哪有大过似我的?”她既欢喜奉承,人家也就乐得前来奉承她。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来奉承宝小姐。这些太太们同她来往,知道她是阔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典当了东西,买礼送她。
那次出席龙华寺水陆道场,善哉和尚对她更是接待周到:备了一间精室,特地买了一张外国床,一副新被褥和外国纱帐子、鸭毛枕头,说是预备姑奶奶歇午觉的。床面前四张外国椅子,一张小小圆台,圆台上放着一个精美的果盒,堆着些蜜饯点心之类,极其精致,说是预备姑奶奶随意吃吃的。靠窗一张妆台,脂、粉、镜奁,梳、篦、金暴花水之类,亦都全备,又道是预备姑奶奶或是午休后或是饭后重新梳妆用的。床后头还有马桶一个。
戴世昌尽管是个小军官,但当了总督大人的干女婿之后,立即成为合省文武官员巴结的对象。他的职务虽没有大的变化,但实际权力显然已今非昔比。他的妻子宝姑奶奶虽是女流之辈,在男权社会,是没有资格当官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湖北官场上呼风唤雨,把持权门,充任权力经纪,收取贿金,比戴世昌还抢手。这对夫妇的权力,与其说是科层制内的公共职位所授,不如说是来自他们与总督大人的特殊关系网络。科层制的权力分配,甚至远远比不上关系网络传导过来的隐权力有用,为什么有职的佐贰官权力不如无职的官亲,根本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