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1986年中国国务院实施的《专业技术职务系列》,医生职称评审和聘任是与科研工作相挂钩的。除了繁重的临床压力,医生不得不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来写论文、申请科研基金。例如,在一些省份,若要晋升主任医师,医生必须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三篇以上的论文。
“大医院里面的每天都是车轱辘一样地转,除非是特别差劲的,其实所有医生的指标(例如手术量)都差不多,没什么可比的。谁能晋升职称,谁不能晋升职称,说白了大家最后比的是科研,谁能发文章,谁能申请基金。”
科研这个事是永远悬在我脑袋上的一把剑,是一个紧箍咒,我时刻想起来都会头疼。
“但在中国,科研这些东西,很少有医生能发表SCI(指被Science Citation Index检索的国际期刊),大多数人发表的文章,引用率都是零。纯粹为了晋升职称。”
“这是很大的资源浪费,还不如大家都踏踏实实去做该做的事,临床大夫就把临床做好,有兴趣和精力再去想别的问题。像有一些地方,比如香港,临床医生就是完全是按照临床医生的指标来去评价,不涉及你科研的内容,你做科研可以,自己感兴趣就去做,但是需要评职称,从‘副高’到‘正高’的时候,不评这些内容。”
“科研这个事是永远悬在我脑袋上的一把剑,是一个紧箍咒,我时刻想起来都会头疼。”
“就算置身事外,只做手术,不做科研。但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别人比我多挣几千块钱,总之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真正当了医生才开始学怎么和病人打交道” 中国的医学教育只重专业知识,忽略人文教育。王森感到,曾经的他作为一名医科学生,却对医者的社会属性没有足够的认知和理解。很多医生在从业过程中,只能向患者提供技术帮助,却忽略了人文关怀。
“医患矛盾也就是最近十年的事,我上学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大家关注的也很少。在我大学四年级,也就是进医院实习之前,有个老教授给我们讲了一节公开课,大概一个多小时吧,教怎么和病人沟通。进医院工作之前也会有个岗前培训,介绍一下这方面的事,但内容很少。”
“和病人交流,不是靠别人教你才能学会,而是得亲身体验,或者有一定的人文素养。像在国外学医,学生要经过四年的其他专业的本科学习之后,才有资格去申请医学院,那个时候学生都20多岁了,心理比较完整,也有了社会科学的知识积累,再去做医生,是在相对比较成熟的状态。在中国就是‘速成’——高中毕业的小毛孩就来学医,从学校毕业就直接去接触病人,不太注重人文素养的形成。”
“当然,医生的心理压力确实大,成天一大堆病人和家属围着,两分钟看一个病人,还有过来‘加号’(指加塞看病)的,就不会耐心服务了,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
“但是,话说回来,我身边的好多医生,我换做病人我也会打他的,(那些医生)说话特别冲,好像谁都欠他的。”
“一个医疗纠纷耗了我两年时间” 在中国,医疗服务被民众定义为消费。患者认为自己花了钱,理应有好的结果;一旦不如意,就会产生医疗纠纷。
很多重病顽疾的病患,常年看病,已经拖累得一家经济困难,从乡村的医院一路看病,直到县医院、省医院,最后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医院,最后在那里去世,落得“人财两空”。
患者作为“弱者”,通常更加容易被同情。医院不仅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患者斡旋,也通常会以“息事宁人”的原则对家属以金钱上的抚慰。这在某种程度上纵容了暴力冲突的发生。在中国,很多病患及家属认为只要威胁医院,就会或多或少拿到赔偿。
医院有专门调解纠纷的医务科,通常都会设置在一楼,因为一旦遭遇暴力事件,医生可以随时跳窗逃走。办公室内没有电脑、椅子和茶几,因为有可能会愤怒的病患家属当做“武器”来袭击。一位医务科的医生曾私下对记者表示,他从不为病患家属倒热水热茶,因为有一次,情绪激动的家属反手就将一杯热水泼到了他的脸上。
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患者)告医院,或多或少(医院)都会给点钱的。
王森也陷入过纠纷:“我遇到过一次医疗纠纷。2011年,我们科室收了一个年轻的急诊病人,是卵巢囊肿,她肚子疼,B超显示卵巢上长了包块。但是她的卵巢里面还有一个小的包块,是一个2公分的畸胎瘤,B超影像没有显示出来。手术时,我只把大包块给解决了。”
“因为是急诊病人,术前没有做充分的交流,术后病人做复查的时候,发现了还有小包块,就开始闹别扭。说为什么手术当中没有切除小包块,要赔偿,要26万。”
“1万块钱是手术赔偿,25万是精神损失费。她说自己受到的打击很大,整天抑郁,找不到工作,男朋友因此分手,等等。”
“然后就进入了医疗调解阶段。这件事前后耗了我两年时间,她见到我时始终都是很客气的,还感谢我把大包块切除了,但是没办法,穷嘛,就想讹点钱。”
“因为这件事,耽误了我一年晋升职称。最后医院赔偿了她几千块钱。但医院不承认医生有过失的,只是为了息事宁人……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患者)告医院,或多或少(医院)都会给点钱的。”
深圳一所医院,一名医生走过走廊。摄影:罗国辉“
当我成为主治医生,就不直接接触病人了” 据《2015中国卫生和计划生育统计年鉴》的数据,34岁以下的医生在逐年减少。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曾在2016年公开对媒体说,有约20%的医学生毕业后不从医。王森则更加直接地表示,他周围的医生朋友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学医。
而比起医生群体的流失,中国病人的数量却在不断增加。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因为压力、不良生活习惯、环境污染等原因,中国的患病人口在激增,官方预测从2000年到2025年,中国患病人数将增加近70%。
如王森一样的年轻医生,他们的工作量超出常人想象,而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却很少被社会关注。
“第一次开皮、第一次缝肚子、第一次切除器官、第一次剔除肿瘤……其实只是暂时高兴一下,就过去了。真正给我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有感情交流的病人,而不是‘我能做什么’的成就感。”
有一天,我要去别的病房了,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大夫你别走,别的大夫都不管我,就你管我,我不希望你走。”她就这样一直攥着我的手……
“我遇到很多恶性肿瘤的病人,中末期了,他们的表现是各种各样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教师,和我母亲一样年纪,得了癌症,她的爱人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老夫妻之间互相照顾。有一次,她来医院做化疗,床位很紧张,她和爱人只能在公共区域等待。那是个秋天的下午,太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人的轮廓就好像剪影一样。我从办公室出来,看见她把脚踩在爱人的脚上,她的爱人从后面抱着她,两个人一步一步往前挪,像是在做游戏,旁若无人。”
“另外一个女患者也上岁数了,得了癌症,脾气不太好,经常和别的病人、家属吵架。那时候我负责她,每次做完穿刺、放腹水之后,会陪她说几句话。有一天,我要去别的病房了,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大夫你别走,别的大夫都不管我,就你管我,我不希望你走。’她就这样一直攥着我的手……这个病人像我妈妈一般年纪,这样地依赖我,那时我觉得自己是重要的。”
“内心能得到这种满足感,比我挣了多少钱,或者买了多大的房子的幸福感会持续得更长一些。”
“可惜后来,这种感受越来越少了。当我成为主治医生,就不直接接触病人了,给病人量血压、换药、查体、询问病史这些事都是下级大夫负责的,我最多就是早上查房时看一眼病人,做完手术再看一眼。”
“到最后是什么状态呢?完全就像是走过场,就是流水线。我经常替别的大夫做手术,术前我都不知道病人是谁,不知道他/她长什么样,看一看病历,就开始了。手术之后我都没见过这个病人,病人就出院了……人情上的反馈越来越少。我甚至感觉自己像一个卖肉的。”
“压力真的很大,有时感觉自己完全就是不负责任的,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在这家医院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还是旧楼,墙皮都往下掉。后来医院的新楼越盖越多,大夫的工作条件还是那么差,所有的年轻医生挤在一个小屋子里面,抢电脑、写病历。一个屋子里只能放10台电脑,有40个医生去抢。”
“但这并不是主要的问题。能在国内做医生的人,就不会在乎工作环境有多差、工作强度有多大。以我现在的年资来说,已经熬过了最苦的阶段。但重要的是,最初想学医的心态是不是和现在的心态相符合。如果不符合,人就会很失落、迷茫,然后随波逐流。时间久了,负面的压力会越来越多,最终让我离开。”
(文中涉及的案例仅代表王森的个人经历。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王森为化名。采访对象的部分口述有顺序调整。)
网友热评:
findingwayhome:“每一个环节都出了差错。”当救死扶伤的医院与政绩挂钩时,这真的是医生的悲哀。
无疆行者1957:已阅。凭直觉,这是一位有临床经验,有良知医生说的实话。看后算是对当今的医院和医生有了一个比较真实的了解。
Seal_pan:唉 医生找不到钱 患者觉得价格贵 钱去哪了?
怪蜀黍小啾啾的朝天啾_Jane:很多非职业人都觉得医护人员赚钱多,事实上薪酬和他们付出的劳动力根本就不成比例,现在还要没完没了的规培,最根本还是体制问题,可是体制的改革需要勇气和时间,不知道在我将来工作期间还能不能见到它更加完善的一天。
我在-天涯海角:体制惹的祸,反思一下,为什么原来医生是很受尊敬的,近年来一跌千丈?
星-KING:这是北京三甲工作量大的收入,放在其他地方医院,连他们一半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