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月28日,戴着一副标志性墨镜的王海现身西安某酒店召开新闻发布会。
他善于用数据去筛选和定位。
比如面膜,王海让工作人员先在网上海选面膜。通过数据对比,淘汰年销售额低于3000万的。剩下的,统计是否在电视或网络上打超过十次广告,是否有足够的赔偿能力。锁定之后,重点打击。
“当骗子越来越容易了”,现在通过朋友圈和QQ群,骗子很快可以收回成本。
王海打假同样在衡量成本与收益。
他慢慢变得温和,越来越愿意和政府合作。职业打假人王全忠说他觉得王海和其他人不一样,愿意参与政府的活动和研讨会。
以前的王海,脾气冲,他的“假想敌”,不光是假货和造假企业,还有一些政府部门。
有一次在成都,王海举报一种假药,无论怎么说,药监局的工作人员就是不受理。
王海指着人家鼻子骂,还要动手打。
当时他想的是“行使一个公民的批评权”,“作为了,要给我你作为的依据。不作为,也要给我依据。”
“后来把领导给闹来了,当时就受理了。”说到这儿,王海还强调,当时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没有仰仗我王海的名气。
他把这些称为过去:“过去一直是这样的人。”理直气壮。
吴广福认识王海17年,原在深圳法制报当记者的他,见证了王海的年轻气盛,那时聊天,王海嘴里总蹦出“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经济建设”这些字眼。
现在的王海,打假的事儿,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不再侃侃而谈。聚会时,喝二三两白酒,就不再喝了。“低调、谦虚、说话小心翼翼。”
3月11日,谈到现在对政府部门的看法时,王海放缓了语速:“从对抗,到合作,从不了解到了解,从不支持到支持。”
前年,他关了投资12年的打假网站。
网站用他自己的名字命名,还在名字后面加上了颇具侦探味道的“007”。
“网站浏览量走低,空耗人力财力。”王海计算着成本。
仍然保留的是传统的热线模式。在北京大海商务顾问有限公司,8名工作人员去年接到了1200个咨询和提供线索的电话。
王海强调,打假线索不都来自于热线,更多的是靠他业内的资源,客户传客户。
退出舞台中央
这些年,职业打假人已经成为一个行业。不再像20年前,王海就是打假的代名词。
“想当年,王海现象,那是不得了的。”武高汉回忆。
武高汉是中国消费者协会原副秘书长,20年前,当王海作为“打假第一人”出现在公众视野之后,当时全国有3000多份报纸,没有哪家报纸、哪家电视台没参与报道的,“当年讨论的深度和广度,几十年来都罕见。”
武高汉特意把王海请到中消协,集体讨论“王海现象”。
参与过王海打假报道的一位记者回忆,经常是,王海刚到一个打假现场,立刻有二三十家媒体蜂拥而至。
“现在,王海根本排不上号。”武高汉说,去年,北京朝阳法院受理的消费者纠纷案有数百件,其中只有一件是律师起诉,剩余的都是职业打假人起诉的,其中一个职业打假人的上诉就达到92件。“跟这个人相比,王海早就不行了。”
王海对自己的定位是打假人的老师。但他的权威性也受到了很多职业打假人的挑战。
北京职业打假人刘咏(化名)与王海打过几次交道。“他只是个时代的幸运儿,如果他不出现,也一定有李海、张海出现。”刘咏说。
刘咏翻阅了王海的一些打假案宗,“发现他打假的魄力不够,有时候点到为止。”
“你敢说第一个出名的,就一定是最优秀的?”刘咏反问。
王海也明显感觉到,互联网时代的来临,湮没、分解了他“第一人”、“斗士”、“英雄”的标签。
他坚持在微博、博客里发布一些打假案例及打假进程,截至3月16日19时40分,他的微博粉丝共64051人,连“中V”都很难算上;3月12日,他在博客里连续发布四条关于“厂商制造不合格汽车,申请召回”的信息,发出48小时,累积评论数为“1”。
7年前,王海自筹经费,去清华、北大等高校开展消费者权益法的讲座,让他失望的是,“很多法学院学生根本不关注他的讲座,更在乎去上市公司赚钱。”
新京报记者随机询问14名“80、90后”,只有两人知道王海;“王海007”的热线电话,也从之前的每天十几个,减到现在的每天三五个。
自己的关注度降低,王海觉得很正常,“打假人常态化了,也就不是新闻了,公众会有审美疲劳。互联网时代消费者有更多的维权渠道,主动性也比以前强很多。”
王海有意让自己离开舞台中央。“我对当一个核心人物没有兴趣,保持点神秘感,挺好。”
他始终不肯说出自己公司的位置,即便是新京报记者找到王海的公司,训练有素的公司员工也会下逐客令,“没有王总同意,我们不便接受采访”。
职业打假人王全忠说,王海与朋友交往,表现得很谨慎,从来没有带哪个朋友去家里。“似乎始终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壳。”
但王全忠记得,一次王海向他们感慨,“朋友满天下,知己有几人?”
“打假起步价”30万元
王海在微博的自我简介里写着:一个清道夫,以赚钱为手段,以打假为目的。
很多人质疑,是不是把话说反了。现在的王海,应该是“以打假为手段,以赚钱为目的。”
王海承认会向所打假企业索要赔偿,他说,打假与正义没什么关系,其实是一场商业交易,并且是公平交易。
在王海看来,人类社会是靠交易来生活的。同样,案子的庭外和解,也是交易。
去年,新消法规定,遇到假冒伪劣,消费者可获三倍赔偿。但王海的商业化运作有时候可索赔万倍。
索赔的过程是种心理战。
王海说,(造假)企业生产的商品卖十块钱,掌握证据后,也可以索赔十万元,“打假中要想得到更多钱,得拿出事实、数据、案例,让对方认为这种交易是划算的。”
前提是充分的信息和证据。他举例,比如,牛奶改日期。工人(卧底)已经在你的生产线上上班了。为什么改,怎么做,证据搜集得很详实,这些信息都掌握的。
“如果同行业间,A企业掏钱让你去打B企业,你愿意充当这个枪手?”
“当然,这是行业自律,只要它(这件事)有正当性。”王海说。
但正当性不代表正义,王海说,打假与正义无关。“这个才是正常的社会,别去标榜你多崇高和正义,那是骗人的。”
每天都在想着维权的王海,给公司定了30万元的“打假起步价”。他觉得自己的公司成本高,“和警方也有很多合作”。
对于不赚钱的活儿,王海提不起兴趣,“为了几百几千元去做一个案子,没必要接。”
拿到高额赔偿后,王海坦言,利益受损的企业可能变本加厉地生产假冒伪劣,但“我没有义务继续管下去”。
“拿到了赔偿,就放纵了假货?”
“我可以告诉其他职业打假人继续去打嘛,获利分我一半。”王海笑了。
“我不赚钱,哪来的钱去打假?与我们这些职业打假人相比,假货和欺诈对消费者的危害更大吧。”王海说。
死亡事件后的风险管理
打假二十年,王海小心翼翼。
他说自己从未被打过。有人、有企业恨,但他有自己的一套风险管理系统。
一个死亡事件,让王海经常把规避风险几个字提在口头上。
死者叫黄立荣,是位律师。据媒体报道,他生前受雇于一家商务顾问有限公司,这也是家打假公司。
2003年12月13日下午,黄立荣坐在车里,用望远镜和照相机对紫禁城国医馆监视拍照,被对方发现,有几个人冲过来抄起钢管、扫把和木板,暴打黄立荣。
10根肋骨骨折、肝脏破裂。黄立荣被白布包裹,由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佳美轿车载着,弃于北京医院附近的街头。
黄立荣是北京首位在偷拍活动中死于非命的民间调查员。
王海回忆,那之前,黄立荣去他公司应聘,但没被录用。恰巧在公司,一个客户找王海调查一家医疗企业,王海没有接手,“黄立荣在旁边听到了,他悄悄追出去,接了这个案子。”
“如果因为打假失去了生命,那事业也就没有价值。”王海说,当时公司有200多名调查员,那件事之后,他把人员精减到30多人,把调查员分成几个组,每组5到8人。
调查员中有很多是律师。招聘时,帅的丑的都不要,就要长得平庸的。长得太有特点了咋能做卧底,大众脸才能“扮猪吃老虎”。外表憨厚老实、内心聪明机敏是首选。
他还制定检查清单和执行任务的风险防范清单,要求调查员保持通讯畅通,“如果卧底时被识破,要学会怎么避险。”
有时卧底调查,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调查员之间都互不认识,各司其职,执行同一个案件时,不容易暴露。”
打假的时候,他会看对方的气势。在深圳,他曾经帮别人成立业委会,每次去都会带几个陆战队员。“这很必要,也很正当”。
他对自己也保护有加。墨镜,就是跟了他20年的“护身符”。
央视前名嘴王志主持《面对面》时,让他摘掉,他不摘。“这是风险管理。”
3月11日,面对记者的相机,王海条件反射般地摘下日常戴的近视镜,从兜里掏出一副镶着金边的圆框眼镜,金色镜片把王海的眼睛完全隐藏,清晰地映着眼前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