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元旦到元宵的整个年节视为一台大戏,那么元旦一早的大朝会便是这台大戏的揭幕典礼。这种规格的大朝会每年只举行两次,除去元旦,就是冬至,它是彰显一个王朝内在精神和外在华衮的最盛大的排场,连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也要像军国大事一样高蹈唯美的。
今年的大朝会由于是在新落成的大庆殿举行,所谓万象更新就更加显得名副其实了。
大庆殿无疑是宫城内最重要的建筑,它是一个政权的礼仪象征,凡是有关王朝体面的各种典礼都在这里举行。就像一个大明星常常有好多艺名一样,它也是一殿多用、因事揭名的。正朔大朝时,这里称大庆殿;进士唱名,称集英殿;祀神祭天,称明堂殿;庆贺皇帝和皇后的生日,又称紫宸殿;宣布执政级的重大人事任命(因为诏书是写在白麻纸上的,是谓“宣麻”),则称文德殿。当然,它还有一个更流行的俗称:金銮殿,这个俗称几乎取代了民间对皇城的所有想象。
大年初一天还没有亮,文武百僚就开始在丽正门外排班。负责议程的内侍更是神气活现,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要被他们呼来喝去地支使。小人得志是要有气候的,大朝会的庄严隆重赋予了他们骄横跋扈的底气。他们逐队厉声喝问:“班齐未?”禁卫人员逐一应答:“班齐!”那阵势就像军队结集时检查口令一样。
队伍整顿完毕,宫门尚未开启,大家只好瑟缩在寒风中等待五更报时。皇宫内计时的更漏比民间短,宫中五更过后,民间四更才结束。因此宫中打过了五更,梆鼓声就交替响起,称为“攒点”,也就是发布标准时间的意思。五更攒点的梆鼓声终于在城楼上响起。这时候,透过大庆殿殿角上的鸱吻犹见疏星点点。于是宫门缓缓打开,门轴吱吱呀呀的磨擦声尖利地划过晨光熹微的夜空。百官蹑手蹑脚而又神情整肃地鱼贯而进,绍兴十二年的元旦大朝会开始了。
但严格地说,今年的大朝会其实并不“大”,文武百官应该来的当然都来了,一个也不会缺。缺的是那一干支撑场面的卤簿仪仗,像法驾、伞扇、仪卫、雅乐等等都是临时拼凑的,不成体统,只能聊胜于无。
当初东京(北宋都城,现河南开封)大朝会时,光是黄麾仗的仪节就要动用五千余人。五千余人的旌旗队列,那是怎样一种盛大的排场?不说别的,以现在宫城的规模,怕是站也没地方站了。不“大”的第二个原因是缺了四方朝贺的外国使节。所谓“万国衣冠拜冕旒”,那是汉唐气象,不去说了。即便是在东京时,朝贺的外国来宾也还是相当可观的。
如此看来,绍兴十二年临安宫城里的元旦大朝会,其实也就是在日常朝会的基础上换了个地方,又增加了若干程序而已。
新落成的大庆殿只是徒有外壳,内部设施还没有到位,到处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木头、石灰和油漆的气味。朝会增加的程序之一就是上公致辞,由宰相秦桧代表百官发表了一通用古雅而华丽的词藻组成的官话套话。
人毕竟不是道具,在这样大的场合难免有一点小小的差错。连官家(宋高宗赵构)本人的表现也不能说十全十美,因为过于想显示天子威仪,反倒显得有点拘谨,就像一个人刚刚装了一付假牙,嘴总是抿得紧紧的,生怕那玩意掉出来一样。但那场面和气氛还是让他很受用,在他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中,还没有哪一个新年过得这样风生水起心情舒畅的。况且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庄严刻板的程式化表演中,时不时还会有一些恰到好处的即兴表演。
最后一道程序是官家赐宴,满朝文武被折腾了半天,最后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但正如吃过国宴的人都知道这种宴会其实只是一种规格一样,大庆殿里的这顿饭也并不可口,其中的一道主菜即胙肉,是除夕夜里祭祀用的猪牛羊肉。
祭祀用的肉是不放盐的,执事们用刀子割成小块,分赐群臣,这种毫无味道的白肉,吃起来苦不堪言,但又不能不吃。有的大臣这种宴会吃多了,便在私下里有所变通,他们事先在家中把手绢放在五香肉羹里煮出味来,到时候一边吃胙肉一边拿出来擦嘴,这样,肉有了味道,又不会被参以无礼和不敬。但绝大多数的臣子既没有这样的经验也没有这样的胆量,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吞。因此,正如《水浒》中那位黑大汉所说的,一个个都“嘴里淡得出鸟来”。
在大朝会的礼乐和执事们分赐胙肉的忙碌中,绍兴十二年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