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正午前的一刻。此后发生的事情将永远不会被遗忘。数百万聚集在邻里间收音机前恭听玉音放送的日本人,不是什么现代的「公民」,而是天皇的臣民。一直以来,正是以天皇的名义,他们支援自己国家与中国和其他同盟国的长期战争。照日本方面的说法,那一向是「圣战」。宣布日本投降,44岁的天皇陛下遇到如何以新的辞令取代这种战争修辞的挑战。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14年前,在他即位的第6年,裕仁天皇默许帝国军队对中国东三省,即所谓「满洲」的接管。日本以天皇的名义,发动对华全面入侵。从那时起,裕仁在公开场合,都是以身穿挂满勋章的最高司令官军服的面貌出现。1941年12月,他颁布对美国和欧洲各国宣战的诏书,3年8个月过去,他的任务不仅是要终止一场失败的战争,而且还不能否定先前日本发动战争目的,也不得承认本国暴行,又得以某种方式解脱自己对于多年侵略战争所应负的责任。
是裕仁本人首先提出打破先例,直接向他的臣民们发表广播讲话的想法。诏书内容直到广播前一天接近午夜时分,才最终敲定,诏书起草和交付都承受巨大的压力。录制在密谋中进行,并瞒过那些反对投降的军官们。儘管產生于混乱之中,终战诏书仍然是一份悉心打磨的意识形态精品。
因为天皇用的是日文文言体,儘管许多人理解起天皇的讲话来有困难,天皇发出的讯息(同时通过无线电短波传播到了海外)却迅速被每一个人所知晓。那些见多识广的听眾,向他们迷茫的同胞们解释着播送内容,而随后播音员们立即以日常口语总结宣言及其要旨。报纸也连忙发行号外,对天皇的诏书加以社论评说。
天皇《终战诏书》的字句很快牢记在民眾意识之中,天皇从未明确地说过「投降」或「战败」。他只是简单地评述「日本战局并未好转,而且世界大势也于我们不利」。他吩咐他的臣民要「忍所不能忍,受所不能受」,这些话在接下来的数月间被无数次徵引。
通过这份诏书,天皇尽力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将耻辱的战败宣言,变成对日本的战争行为和他个人崇高道义再次肯定。诏书的开篇,天皇重申1941年日本向美国宣战时他对臣民的训谕:发动战争是为了确保日本生存和亚洲稳定,不是出于任何侵略目的而干预他国的主权完整。以此为基调,裕仁对那些「为东亚的解放」与日本合作国家表示深深歉意。
谈到广岛和长崎近期原子弹爆炸,天皇继续指出,日本投降的决定完全是一种宽宏大量行为,从残暴敌人手中拯救人类,使之免于灭绝。「敌人第一次残酷地使用了原子弹来杀戮和残害大量的无辜者,使惨重的人员伤亡难以计数。」他断言,「再继续战争不仅可能导致我们种族的灭绝,而且可能导致整个人类文明的毁灭」。通过接受盟军结束战争的要求,天皇宣布,「为万世开太平」,是他本人的意图。
接下去,他以古雅的文辞,将自己塑造为国家苦难体现者和终极意义上受害者,将他的人民牺牲说成是他个人极大痛苦。当他凝神静思那些死于战争臣民、他们身后留下遗族,以及现在全体日本人所面临非同寻常的苦难,他宣称,「朕五内俱焚」。对于天皇的许多听眾来说,这是玉音放送中最令人感动的部分。有的人承认自己被耻辱感和罪恶感所压倒,未能像天皇期许的那样安居乐业,是他们令天皇悲伤难过。
在1945年的8月唤起这样的民眾情感,实在是一项巨大的成功。以天皇的名义发动战争的后果,是近300万日本人死亡,更多的人受伤或重病,国家一片焦土瓦砾。而此时天皇忠诚臣民们,还被期望能够体贴圣意,为不能面对这一切安然活下去从而使天皇苦恼而惴惴不安。这是天皇第一次直接面对公眾讲话,所以收效格外显着。或许他真的不仅是他们苦难的象徵,还是战争失败最大的牺牲者。毫无疑问,天皇的臣民们必定猜想,此前激励他们战斗和牺牲的皇诏,并非天皇的本意,而是奸臣的断章取义。正像多愁善感的天皇崇拜者们的解释,只有现在,人民才终于听到天皇真正的声音。
儘管天皇一再强调对「朕之忠臣良民」的信任,并保证与他们「休戚与共」,但还是警诫他们不要在战败的混乱和不幸中闹纷争。保持一个大家庭般的团结非常重要,要坚信「神圣国家不灭」,并竭尽全力重建国家,既保持日本的传统,又要与「世界进程和命运」并驾齐驱。
在这些既大胆又小心的言辞背后,隐含着对战后日本社会剧变的深深不安。数月来,天皇一直被这可怕的前景所困扰。天皇的玉音放送,不仅是一场失败战争的正式的终结声明,而且是风雨飘摇之际,维持帝国统治,维护社会和政治稳定的紧急战役的开篇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