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岳飞之死,最大的争议莫过于“迎二圣”、“立太子”这两件事。前两天我已经批驳过“岳飞违背上意执意‘迎二圣’”’这个老谣,现在,再来说说所谓的“立太子”,即岳飞曾“建议立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促使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是因为不时见到一些关于岳飞“建议立储”的文章或评论,显然对这件事一知半解,道听途说,却以讹传讹,且作惊人之语:
“岳飞之死,是因为他卷入了立储之争。”
“岳飞干涉皇帝立太子,犯了大忌,就是找死。”
“岳飞吃饱撑的,天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没儿子的皇帝嚷嚷:立太子,立太子!”
“岳飞情商低,明知皇帝丧失生育能力无后,还哪壶不开提那壶,老让皇帝立太子,我要是赵构我也要杀他!”
各种荒诞无稽,一笑之后,现在,首先说说宋高宗赵构的生育和子嗣问题,这是岳飞“建议立储”的历史背景。
赵构其人,靖康之耻后,金人曾向宋俘“询宫中事”,宋人提到当时的康王赵构,说:“康王目光如炬,好色如父,侍婢多死者。”(《靖康稗史笺证·青宫译语》)好一付色中饿鬼的形象。
建炎元年(1127),赵构登基为帝。第二年,赵构为躲避金兵,一路南逃,金兵在他后面一路追,“搜山检海抓赵构”。就算在这种狼狈景况下,赵构依然不改好色本性,建炎三年(1129),赵构逃到扬州,二月初三,赵构正在行宫与宫女大白天宣淫,突然太监急报,金兵打来啦!赵构惊惶失措,提上裤子就跑,大臣后宫全然不顾了,只带着寥寥侍从近卫自先逃命,仓皇渡江。
皇帝跑了,军民无首,纷乱践踏,死伤无数。前在长江阻挡,后有金兵杀到,十万百姓望着滔滔江水呼喊痛哭。很多人为抢渡坠江淹死,或沉江自尽,没跑成的遭到金兵的屠杀掳掠,扬州被金兵纵火焚城,化为废墟,史称“维扬之变”。
赵构在这场惊变中虽逃过一命,但因惊吓过度,从此落下阳痿,“遂病痿腐”,终生不育。(《说郛》卷29《朝野遗记》)更惨的是,同年七月,赵构唯一的儿子,太子赵荋,在患病期间,因一名宫女不慎踢翻铜炉,发出巨响,年仅三岁的赵荋,受惊抽搐,就这样吓死了。
22岁的宋高宗赵构,一年之内,失去唯一的子嗣,又丧失了生育能力,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伤痛与难言之隐——古时皇朝,皇位的继承事关国本,新君上台,往往把立储作为首等大事,纳入重要议程。但赵构的太子早夭,之后再无所出,对赵家天下而言,也是一场国家危机。
首先挑明这个难言之隐与危机的是一名县官。绍兴元年( 1131)六月,赵构停留绍兴府,上虞县丞娄寅亮上奏,说:
“先正有言:‘太祖舍其子而立弟,此天下之大公……仁宗皇帝诏英祖入继大统,文子文孙,宜君宜王,遭罹变故,不断如带……’”
“……此二圣所以未有回銮之期,强敌所以未有悔祸之意,中原所以未有息肩之时也。欲望陛下于“伯”字行下遴选太祖诸孙有贤德者,视秩亲王,使牧九州,以待皇嗣之生,退处藩服……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宋史·娄寅亮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五 绍兴元年六月戊子记事)
奏章先是提起宋太祖舍其子而立其弟宋太宗,宋仁宗无后而立养子宋英宗两个例子,然后委婉地建议赵构从宋太祖的后裔“伯”字辈中领养一个孩子,作为暂时的继承人,等到赵构的亲儿子出生了,再把养子的继承权还给亲儿子。既为皇家政权着想,也给赵构留足了面子余地。
赵构看到这道奏章之后,非但没有生气,还很认可娄寅亮的提议,立即把他升为监察御使。这说明,赵构对于他无后这件事并没有心存忌讳,相反还很愿意有人替他分忧。此后,关于皇子与立储的话题,经常在朝堂中提起,宰相范宗尹,参知政事张守,同知枢密院事李回等人,都一致认为,应当从太祖后裔中选定一人做赵构的皇子。赵构也明确回应道:
“艺祖(宋太祖)以圣武定天下,而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慰在天之灵!”(《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五 绍兴元年六月戊子记事)
在与大臣们多方商议并决定下来后,赵构派人去挑选皇子人选,最后定下来的有两个孩子:七岁的赵伯琮,和五岁的赵伯玖。但赵构没有确定,两个皇养子之中,到底立哪个为太子。然而因为赵伯琮大了两岁,绍兴五年( 1135)夏,他被封为建国公,并就学于皇家书院资善堂,某种意义上,赵伯琮正在被当作太子来陪养。
但赵构迟迟没有确定太子,显得南宋国本空虚,给了金国可乘之机。岳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介入了立储之事。
绍兴七年(1137)秋,岳飞奉诏到建康行朝奏事,途中,岳飞向幕僚薛弼透露一件重要事情:
“近谍报,虏酋以丙午元子入京阙,为朝廷计,莫若正资宗之名,则虏谋沮矣。”
岳飞说,近据谍报,金人要把钦宗的儿子丙午元子(钦宗的儿子赵谌,曾在靖康元年即丙午年立为皇太子,岳飞故称之为“丙午元子”)送到京阙(这个京阙后人一说是故都汴京,一说是当时的行朝建康),这是个阴谋,为朝廷着想,不如把就读于资善堂的建国公正式立为皇太子,这样金人的阴谋就失败了。
薛弼听后,有些担忧,说:“身为大将,似不应干预此事。”岳飞回道:“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张戒:《默记》(《金佗稡编·建储辨》转引);薛季宣,《浪语集》卷三三,《〈先大夫行状〉笺》后所附薛弼行述)
岳飞到达建康后,面奏赵构,大意是说“虏人欲立钦宗子来南京(建康),欲以变换南人耳目。乞皇子出阁,以定民心。”(《朱子语录》卷一二七)
然而赵构听后,很不高兴,他责备岳飞说:“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
就是怪岳飞“越职”了。被皇帝责备后,岳飞“面如死灰”,“声落而退”。接着薛弼入见,赵构跟他说起刚才岳飞建议立储之事,又说:“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让薛弼去安慰开导岳飞。(张戒《默记》(《金佗稡编·建储辨》转引)
或许赵构也觉得,刚才话说重了,毕竟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岳飞就算“越职”也是出于忠心。赵构不育天下皆知,金人推出太子赵谌,意在羞辱赵构,也在威胁赵构的皇权——你没本事生不出儿子,就让你哥的儿子来继承你。若金人把赵谌送到故都汴京,或送回南宋行朝建康,赵构朝廷都会受到一定冲击,大臣们都要面对一个问题,这可曾是个正儿八经的太子,而当今皇帝没有亲儿子,也没有立太子,那么该不该承认赵谌这个太子?
岳飞首先收到这个谍报,所以他第一时间站出来表态:完全支持赵构,建议赵构立储就是不承认赵谌是太子,只承认赵构皇权的合法性,也是为了堵金人的嘴,挫败金人争嗣乱政的阴谋。这就跟在“迎二圣”这件事上,当岳飞得知金人要把钦宗送到中原称帝,与赵构朝廷形成南北宋对立时,他从此绝口不提“二圣”或“渊圣”一样。岳飞在政治上,他立场十分坚定——什么“渊圣”?什么“丙午元子”?我只忠于当今圣上。虽然,在“建议立储”这件事上,岳飞明知可能会触犯忌讳,但为国家计,仍然情非得已而为之。正可谓“许国不复为身谋”,“岂因祸福避趋之”。
第二天,赵构见了宰相赵鼎,又说起这件事,赵鼎说:“飞不循分守,乃至于此!”武将把文臣的活干了,文臣当然不愿意了。说白了,若是岳飞出了个馊主意,这事可能只是文臣中的一个笑柄而已。但岳飞“建议立储”,正是赵鼎及其他文臣一直在做的,武将有文臣的脑子,就显得不守本份了。
赵鼎虽不爽,不过说起来,主战派的岳飞在朝中臣僚私交最好的,就是主和派的宰相赵鼎。也是出于对好友岳飞关心,赵鼎找到薛弼,对他说:“大将总兵在外,岂可干预朝廷大事?宁不避嫌?飞武人,不知为此,殆幕中村秀才教之。公归语幕中,毋令作此态,非保全功名终始之理。”(《忠正德文集》卷九《辨诬笔录·资善堂汲引亲党》)认为岳飞之举一定是他幕僚中的村秀才教的,算是为岳飞开脱了。
但是,数十年后,南宋理学家朱熹说起这件事时,却跟赵鼎的看法大有不同,他曾对弟子这样评价:“岳飞尝面奏,虏人欲立钦宗子来南京,欲以变换南人耳目,乞皇子出阁以定民心……高宗云:‘卿将兵在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但此等事甚紧切,不知何故恁地说?如飞武人,能虑及此,亦大段是有见识。”(《朱子语录》卷一二七)
朱熹认为,赵构责备岳飞的话,他难以理解,凭什么要这样说岳飞?岳飞为作一个武将,在那么紧切的情况下,能够作出如此考虑,是大大的有见识。
注意,作为理学家的朱熹,是最讲究条条框框的伦理之道的,但他并没有认为岳飞“建议立储”有何不妥,更没认为他触犯了什么大忌。
他甚至还说:“某向来在朝,与君举商量,欲拈出此等事,寻数件相类者,一并上之。将其后裔,乞加些官爵以显之,未及而罢。”(《朱子语录》卷一二七)要找出一些跟岳飞这件事类似的事情,上奏皇帝,给这些臣子的后人封官加爵,以作彰显。简直就把岳飞当作臣子中的模范代表,赞赏之意言溢于表。
再说赵构,他何尝不明白岳飞的忠心与苦心?他在责备岳飞“越职”的背后,其实只是不甘心,还是寄望以后能生出儿子,能够立亲生儿子为太子。岳飞不是第一个建议立储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在绍兴二年(1132)和绍兴四年(1134)两个皇养子分别入宫之后,早已有多位大臣上奏:早立太子。但赵构能拖就拖,这一拖就是好几年。
然而现在岳飞这次,有金人推出太子赵谌的政治恫吓为背景,立储之事就显得迫切眉睫,不能再拖了。可亲生儿子连一根毛都还没见到啊!赵构这是又急又气,就算岳飞的建议再合理,也是撞枪口上了。所以,受到赵构责备,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由此就说岳飞触犯大忌,甚至说赵构从此怀恨在心,深深猜忌岳飞,并为五年后杀岳飞埋下伏笔的话,这种理论,就四个字:小题大做。
这场小风波之后不久,岳飞就离开行朝,回驻地去了。金人或许得知了岳飞“建议立储”之事,知道赵构朝廷已有对应之策,推出赵谌之事因此作罢,对赵构的政治威胁也在无声无息之中解除。第二年,即绍兴八年(1138)秋,赵构又诏见岳飞,召对之后,让岳飞进宫见了皇养子赵瑗。“命诣(岳飞)资善堂见皇太子。飞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金佗稡编》卷二一,《吁天辨诬·建储辨》;《宋史·岳飞传》)
也有说岳飞见赵瑗是绍兴七年(1137)“建议立储”之前的事,但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只能说明,当时赵构对岳飞高度信任,不然不会让他进宫见皇子,可见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忌。
赵构共写过数百封亲笔信给岳飞,他们臣君之间曾经十分和谐密切,在这种关系之下,岳飞介入立储之事也是情有可原。他真的十分关心赵构这个家事(也是国家大事),曾经因为赵构折腾不出儿子,而“对家人私泣”,都为赵构心疼哭了。
虽然最终岳飞的恢复中原的爱国理想一再受乞和苟安的赵构的压制和打击,君臣从此貌合神离,品格上早已分道扬镳,但岳飞作为一个臣子始终对赵构保持应有的尊敬和礼法,仅以恳求辞职作为耻于与对金人卑尊屈膝的卖国朝廷为伍的唯一手段,也是一种自保。若非赵构一心乞和,而金人提出的议和条件是“必杀飞,始可和”,赵构没有理由杀害已经解甲归田在庐山隐居的岳飞。
而岳飞也没看错人,赵瑗就是他面奏赵构,请立为储的那个建国公(原名赵伯琮),即后来励精图治,令南宋中兴,并为他平反昭雪的孝宗赵昚。
至此,岳飞的“建议立储”,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