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群星争辉、最富智慧光彩的年代,正如古代哲学在雅典、文艺复兴在罗马;尽管非常短暂,却照亮了人类文明的整个进程。在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之间,各种人物风尘仆仆、星夜兼程,他们在实权派跟前鼓噪唇舌、兜售着自己的政治理想。周室派生的地方政权野心勃勃,它们急于同寻求仕宦出路的人一样,试图谋求更广博的财富,更庞大的版图。前院迎来送往,热闹异常;后院也勾心斗角,磨刀霍霍。政权才是枭雄们日夜觊觎的肥肉,尽管他们假托着体面而高雅的虚名,还是背地里招募才俊、豢养爪牙。门客及其主子成为兑现政治野心的阴森力量。
羽翼没有丰满的时候,政治家都把自己装扮成温文迩雅、礼贤下士的嘴脸。钱不是问题,金银珠宝供给你,美酒肥肉待承你,三天一Party、四天一Evening,来一千“门客”也吃不穷。
养士拼的是财力,没有黄白之物垫底,你凭什么叫大贤?人家凭什么找到家门上来替你卖命?优厚的物质待遇是令人垂涎的钓饵,那些自以为德才兼备而又投靠无门的人,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跨进朱门,白吃白喝,高谈阔论,犯不着像柳亚子那样,话儿话儿地给领导作诗提条件:“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多没劲!人家不给,自个儿张嘴要;不好意思明说吧,还把古人抬出来发牢骚。攥着拳头让人猜,文人这点小心眼儿只能维持自己掩耳盗铃的尊严。
当然,柳亚子要的不是“冯驩的车”;而是新政权里一个他看得过眼的位子。遗憾的是,他不上不下的尴尬恰恰表明:买卖不成,再费唾沫也无济于事。他留在“昆明湖”或者返回“富春江”都是一样:“鱼”,只能观,而不能吃。春秋时代的门客则没有这种权力上的奢求,他们更看重物质待遇;而东家也不会在这些方面给门客们下不来台,免得传扬出去,阻塞了贤路,败坏了名声。
论名声,还得说春秋“四公子”。说是“公子”,实为政客,他们惦记的绝不仅仅是门客们吃好喝好玩好,“养士”不是“现世报”,那可是一笔放长线钓大鱼的生意;虽说投入巨大,回报也着实丰厚。普通人想不到,也玩不起。“四公子”大规模地豢养门客,《史记》中有多处记载:
司马迁一语中的,道出了“四公子”的真实意图。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四公子并非富可抵国,甚至还有孟尝君那样“邑入不足以奉客”的紧张局面,把门客养得肥头大耳就为了博取几句廉价的赞誉吗?显然,不是。他们无法摆脱权力的漩涡,争来赌去,还是为了“持权”,甚至是篡国。
春申君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惜将刚刚宠幸并怀有身孕的姬妾李氏送到楚王床上。信陵君想要调动军队,不得不把后门走到魏王的小老婆如姬身上……这种不择手段的冒险,莫如说是一项高回报的投资,《史记》中常有“以某公子故、邻国相倾、不敢加兵”的说法,还用问?翻云覆雨的角色正是那些公子梦寐以求的,他们希望成为主宰战争、垄断特权的政坛大鳄。
春申君的门客硃英讲得更露骨:“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这就足够令有头脑的君主感到寝食不安了:国家安危还要看几位公子的脸色,干脆把朝廷解散让公子及其门客们取代算了。其实,从这些公子用心良苦、网罗门客那天起,就等于向天下昭告了自己的政治企图。公子们的实力越强大,他们个人的悲剧命运就来得越迅速、越深刻。大祸临头,即使再狡猾的韬养之术也挽救不了,那种把戏至多是贪生怕死的“马后炮”。
蓄养门客号称招贤纳士,惜乎不能算作“政府行为”,而只属于个人私利,这与后世的朋党之争一脉相承。孔子崇尚“不周不比”,而政治却不遵循常规的道德标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谋于密室、工于心计的阴暗特征。倘若真地“不周不比”,你依靠谁、利用谁?虽说“养士”勉强算半官半私,但是这个被雇佣的阶层仍然带有明显的“黑社会”性质——它是一个以物质待遇为前提、以雇主利益为目的、以个人崇拜为约束的“临时智囊”和“私家敢死队”,这支参差不齐的“杂牌军”属于“半个江湖”,具有某种阴森的力量。更多时候,这支阴森的力量是为了“窝儿里斗”。
养士,太平年代比战乱时期更值得警惕。
的确,政治上的礼贤下士多少都有作秀的成分;襁褓里的君王如何“仁、义、礼、智、信”,总归不能剔除表演的性质。《隋书》记载隋炀帝当藩王的时候,“矫情饰行,以钓虚名,阴有夺宗之计”,直至糊弄得皆大欢喜。“大臣用事者,倾心与交”,“婢仆往来者,无不称其仁孝”……结果,杨广即位之后,还不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暴君?
当然,共患难不易;而同富贵较之更难千百倍。兵临城下与马放南山时,君主决不可能是相同的表情。周文王访姜尚也好,刘备摔孩子也好,还不是一己之私闹得?孟尝君“邑入不足以奉客”,凭什么咬牙还愣充“大肚汉”?他犯得着像孝敬亲爹一样奉养那群大呼小叫的门客吗?政治家的高明就在于掌握火候,知道你喜欢什么,知道你擅长什么,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把脑袋扎进裤腰带里替他去卖命。
身为“大梁夷门监者”的隐士侯嬴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他对信陵君的“仁而下士”挂着大大的问号,他态度冷漠地考验着对方的耐心,又坐公子驾御的车,又参加宾客满堂的宴会,观察了半天,信陵君始终是“颜色愈和”、“色终不变”,最终,侯嬴相信了自己那双老眼,死心塌地地替这位人生知己谋划,直到“北乡自刭”,自愿葬送了老命。
“养士”看似周瑜打黄盖,实则起哄群殴打太平拳的多。俗谓:“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趋炎附势、攀龙附凤就这么残酷,现世现报,概不赊欠。“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句话,百试不爽。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讲得更赤裸,廉颇倒霉的时候,一窝蜂来的门客转眼就一窝蜂地跑了,后来,廉颇西山再起,这帮家伙又来投奔,主人毫不客气地往外哄,门客咂着舌头说:“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说得不错,这是“主与客”都不能无视的前提。你一没权势,二无钱财,门客还陪着殉葬不成吗?
那么,四公子号称超过三千的门客究竟是什么货色,公子们比谁都清楚,这些人是他们棋盘上的车、马、炮,可以冲锋陷阵,也可以在顷刻之间树倒猢狲散。孟尝君的升沉给了门下那些势力小人提供了充足的表演空间: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孟尝君太息叹曰:“客见文(孟尝君)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话虽如此,孟尝君还是乐于走回头路。门客们恶毒地撂过挑子,也巧妙地救过他的命,这种好处,临时抱佛脚绝对收买不来。司马迁创造了许多条成语, “鸡鸣狗盗”便是其中之一,这则典故在生死关头帮过孟尝君的大忙,王安石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汉书·游侠传》也点名说春秋四公子的风凉话: “(四公子)皆借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所不宾。”难怪被人瞧不起,公子的门客们的确采取了偷偷摸摸、贼眉鼠眼的行为方式,《史记》的记载近乎滑稽剧:
(秦昭王)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两次都是“下流”的门客出手搭救,看来,客无主次,各有专攻,雕虫小技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在历史上标名挂号的“门客”很多,如孟尝君门下的冯驩、信陵君门下的侯嬴、平原君门下的毛毛遂、春申君门下的硃英……细想起来,他们同鸡鸣狗盗之徒并无本质区别。太平时期,这群构成复杂的“死士”不管本领如何,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非常难伺候,以至于东家不得不曲意逢迎、忍疼割爱。背负贤名的公子们不可轻易犯错误,他们比常人更小心翼翼、更扭扭捏捏、更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