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宁浩第一次这么卖力地给自己的电影吆喝,《黄金大劫案》定的是4月24日首映,4月初宁浩就开始到各个高校宣传,网站直播聊天, 开电影微博, 跑全国主要城市做点映,跟观众见面,接受各地媒体采访,上封面和头条,出了一本书《混大成人》,看电影甚至还有黄金送。
《疯狂的石头》一夜之间让他成为奇迹导演,之后的每个节点都让期待成倍积累:《疯狂的赛车》票房过亿但总觉得差点啥,《无人区》千呼万唤还不出来,《泰坦尼克号3D》和《超级战舰》来势汹汹,国产片能在夹击之下表现成什么样?如此种种,旁观者都替宁浩捏一把汗。宁浩却慢悠悠地说,拍电影是为了认识世界。
重复还是转型
《黄金大劫案》刚开始放宣传片的时候,观众觉得似乎面熟:各路人马龙蛇混杂,抢一个目标。但是宁浩觉得这是“转型之作”:“不是我以前拍的那些,中间还隔了一个《无人区》。我在那个片儿的时候已经尝试在做转变,做一些不同的尝试,因为电影实在是太多了,我想试试看它们都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是情感。不论是《疯狂的石头》还是《疯狂的赛车》,都是忙不迭地讲述着一群自私的人和一个单纯的人抢东西的故事,甚少有感情的描绘。宁浩在《黄金大劫案》里想试试看对情感的把握:“去了解什么是情感,什么是亲情、友情和爱情。”主角小东北虽然还是在跟别人抢东西,但是各路人马里有了革命党这样象征正义的力量,而故事最后放到了感情上。正因为如此,结尾不再是皆大欢喜,而有了牺牲和悲剧。
这也是宁浩第一次加大女性角色的戏份,新人程媛媛出演主角小东北的恋人,承担关于爱情的叙事线,老搭档徐铮的妻子陶虹扮演大牌影星,实则是革命党头目,眉眼之间风情万种,游走在黑白两道里用女性力量搞革命,应该是宁浩作品里最丰富的女性角色。
他拿掉了自己擅长的“接地气”,再也没有重庆的生猛和厦门的沿海气息,将整个故事架设在伪满背景中:“这是一个表现主义的电影,我希望把表现主义的东西突出,把现实主义的东西掘掉。”
为了这次转型,他甚至有意识地“扳”自己:“你经常习惯性地想,是不是可以加点笑料,借助一点现实主义色彩?但我觉得不行,不应该重复这条路,应该尝试做点别的事情。”
他卖力吆喝新片的时候反反复复地说到“成长”这个词,希望讲一个只知道娱乐和索取的小混混长大的故事,还不止一次地谈到了欲望和死亡的严肃话题。宁浩觉得自己从前一直是男孩心态,拍片就像玩游戏,全部按照自己节奏走,从来不等待,票房像是游戏的奖赏。现在他希望这个男孩能成长:“男孩总得成长吧,不能一辈子做男孩吧,那也挺要命的,这不就是周伯通了吗?周围的人看着周伯通挺好的,但他自己应该挺悲哀的,因为他一直没有成长,没有改变自己,没有跟生命的轨迹同步。”
瞄准1000万到3000万投资区间
有人拿所谓的“第六代”和“第五代”比:宁浩将来就是冯小刚,因为商业和喜剧;陆川将来就是张艺谋,因为《南京!南京!》的政治意味;王全安将来就是陈凯歌,因为《白鹿原》和《图雅的婚事》对人文的兴趣。
宁浩觉得这种比较“不合理”:“谁也取代不了谁,要尊重每一个创作者,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表达的方式和权利,这不是谁换了谁的机制。”
因为两部“疯狂”,宁浩被贴上“商业片导演”的标签,但是人们忘了,宁浩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香火》拿的是东京银座电影节大奖,之后又获得香港国际电影节亚洲DV竞赛单元“亚洲数码竞赛”金奖,香港艺术中心2004年最佳电影,还入选了各个电影节。之后的《绿草地》入选了当年柏林电影节和香港电影节,并获得上海电影节亚洲区最受欢迎奖,还顶着“《纽约时报》高度评价”的帽子。
来自山西的宁浩好像就要变成他的老乡贾樟柯,两部影片之后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要拍“文艺片”。焦雄屏听过他讲的一个故事叫《双塔记》,带着700万元来找他;法国一个基金拿来五六百万元让他拍一个“和《香火》类似的中国文艺片”。这时候刘德华方面派出余国伟说想投资给宁浩拍片,随便拍什么。
“随便拍什么”对宁浩的吸引力最大,刘德华方面的投资从500万缩减到300万元,他觉得也没关系。当时他的目标明确:“做商业片。”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电影导演似乎只有这样两条路走:拍中国式文艺,并不如意的生活图景展示,上电影节,出名,再文艺再上电影节;或者拍商业化但是未必好看的电影,甚至用骂声一片来支撑票房丰收。
宁浩看到了另外一条路,真正的商业片。他并不认为商业片有什么不好,他对商业片有非常清楚明晰的观点:“良性市场是1000万到3000万的区间,这个区间之内是主体投资市场,这个投资量的电影应该占到整个电影产业的70%,而大片占到电影产业的10%-15%,集中精力每年就砸那么一两部,小片,很小的电影也占10%-15%,整个电影市场应该是一个枣核形的结构。”现实是,中国电影市场长成了哑铃形。有大片市场,有小片市场,投资动辄天文数字,或者瞄准了搞文艺,拿了奖再被小众青年称赞一下。
他做了《疯狂的石头》,尽管开始不被看好,但是成功了。他还想确认一下:“我想做这个实验,投资成本在一千万以上三千万以下,是否可以赚钱。”另一件事是:“我想试一下,某些元素如果到位的话是可以重新复制的,不需要依赖作者。”这是他后来被电影业称赞过的“类型片意识”。
这样的想法下,宁浩纯用手艺活儿完成了《疯狂的赛车》,票房过亿,也创造了“中国最年轻的亿元俱乐部导演成员”的纪录。他自己现在想想,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做完之后觉得挺无聊的。”
宁浩自己觉得无聊,但业界至今认为这个实验有意义,张艺谋、陈凯歌和贾樟柯们支撑起一个哑铃状的中国电影市场,需要有人学会在中间生活,并且壮大。
人们总是愿意讨论商业和艺术的关系。以艺术片起步又主动做商业片的宁浩也许最有发言权。他在新书《混大成人》里说:“商业片和艺术片,很多人都在争论,我觉得它们特别和谐,根本不存在争论。”
来自《无人区》的漫长等待
《无人区》2009年定的是来年贺岁档上映,下半年说赶不上贺岁档了,之后的4月、7月或者再来年的2月,观众还是没有看到这部电影。豆瓣上有个男生写的影评,说自己有一年和女生看到新闻《无人区》某月某日会上映,相约去看,到了影院才发现定的日期是来年,第二年《无人区》依旧不见踪影,伊人也已飘然远走,人面桃花都没有。
宁浩听了记者讲这个故事呵呵直笑:“这哥们还挺有情怀的 。”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任何一个时间都可以作为一个爱情的纪念日,爱情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电影其实也一样,也只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你让那哥们放心,我以后尽量做到每部片子都能上,不要让他有那种遗憾。”
《黄金大劫案》的万众期待里,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无人区》漫长的等待。甚至《黄金大劫案》刚开始宣传的时候有人说这就是《无人区》的删减版。大家都在猜测宁浩是否受了挫折或者多沮丧。但其实“困难”这种事情,宁浩遇到的也许超乎外人的想象。
2003年拍《香火》,刚谈好投资就出了不许拍地下电影的规定,投资人害怕了,宁浩拿出自己的钱买了机器拍了片。电影得了奖,宁浩接到一个拍乒乓球故事的“政治任务”,他想把乒乓球故事放到草原上去拍《绿草地》。采风了,故事有了,剧组的人齐了,这时候资方忽然撤资,宁浩又拿出自己的钱和制片人的钱接着拍。钱不是最大的困难,草原上的风险才让人害怕,容易迷路、手机经常没有信号、昼夜温差大、蚊子会把人咬成猪头、翻车、把人落在无人区……几乎是每天出一个“幺蛾子”。
宁浩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坚持做下来了:“在哪儿没有危险呢,生活就是冒险嘛。其实还有很多更危险的情形,人活着就是这样,总要面对很多挑战,没有挑战人生就太无趣了。”
每部电影都会遇到困难,宁浩觉得这些都不致令人沮丧,沮丧的是“不被理解”:“《疯狂的赛车》,我等于是把一个套路重复拍了一遍,其实很不喜欢那个片子,他们就让我继续弄,我就很反感。《无人区》也是这样, 很多人看了就问,你为什么要拍这样一个东西?算了,我也不解释了,我自个儿乐意呗。你就继续走吧,生命就一次,没有一种意义大于生命体验。”
《黄金大劫案》刚刚上映,关于他的争议又多了一个细节,有人说他在时光网上给竞争对手《匹夫》打了一分,还有截图。宁浩说自己“刚知道,蛮有趣的”,同时问记者:“你觉得像我干的吗?”
和神话模本结合
时代周报:爱人死去、舍身取义,这些《黄金大劫案》里的元素,在一些观众看来是“狗血”。
宁浩:这种就叫标准套路、规定动作。其实千百年来的故事讲的都是这样,要在标准套路中寻找你的处理方法。说白了,这种是传统电影模式。非常传统的东西结合一些其他的。我们用的是伪满、抗日,其实是中国电影常用的一些符号,把它和神话模本结合。特有的色彩在这里。
时代周报:前两部上映的电影都很受欢迎,为什么现在放弃了那种开开心心的东西?
宁浩:因为电影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是一样。电影的功能不是逗大家开心,要开心听相声就挺好的。之前的电影是一个种类,那一类我做过不想再做了。
时代周报:《黄金大劫案》里面,主角不是单纯的小混混,有了更高的主题,你是在表达价值观吗?
宁浩:我不是在表达价值观,我只是在表达人性中需要什么东西,一个人在精神层次来讲,需要三种东西,就是欲望、情感和信仰,如果没有的话、或者不锻炼到那个层级的话,可能会挺没有力量的。
时代周报:这是一种教化吗?
宁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故事本身就是寓教于乐的一件事儿,不管你说还是不说,只要一个故事存在,它的意义自然就涵盖在里面。哪怕一个完全没有教育目的的故事也会包含这个功能。即使《疯狂的石头》也有中心思想,就是世界是荒谬的,还有一个是恶人有恶报。你看美国电影都是教化,但是把教化藏得很深,创作的技巧很高,总会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意思。《黄金大劫案》里面是那么想了,也那么写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出来,看出来就看出来,看不出来就那样呗。
时代周报: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卖力地给电影宣传吧?
宁浩:对,之前从来没有做过宣传,第一次接触宣传工作。一方面成本比以前高了。以前1000万元无所谓,现在5000万元了,你就得琢磨票房不到1个亿就拿不回来,所以得努力宣传。还有一个好莱坞的片子占档期也比较多,不像以前的市场档期比较空,那你也得负责,帮老板把钱拿回来。这种宣传……可能会比不宣传管用吧。谁也不好说每一个东西量化作用有多大,就做你能做的事情吧。
时代周报:有大片当前,有观众的期待,你压力大吗?
宁浩:压力是有的,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该怎么去弄就怎么去弄。我也没那么有所谓,因为本来我就是一个工人出身,所有能拿到的已经是捡到的了。后面如果还能有好票房那就很好,如果没有呢,我也心安理得。我已经努力了,尽力拍了尽力宣传了,要是再不好能让我怎么办呢?哥们难不成去卖个笑?
时代周报:现在看过的人有说好有说不好,刻薄的人干脆说“看完洗洗睡了”,你怎么看?
宁浩:你也说它是刻薄了。每个人都可以刻薄,都有自己的喜好和评价的权利,我觉得我无所谓,我还是要做我的事情,我要对我的生命负责。再说你还能不让人提意见啊?别人夸你就都收着,别人骂你就不接着,那哪儿行啊。骂呗,我同意。
我是个三流导演
时代周报:你怎么看中国电影?
宁浩:中国电影发展挺勉为其难的,基础挺薄的,别老拿中国电影跟美国、发达国家比,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不光是电影,汽车也没人做得好,楼也没有人家盖得结实,都有待学习,都还任重道远。
时代周报:你说自己是个三流的导演,但是大家看你觉得还挺成功的。
宁浩:那也是三流啊,一流导演靠智慧,二流导演靠聪明。电影对我来说就是个手艺活,我其实一直靠努力来做事,我不是那种天才。我觉得我还在电影的门口转悠,还没有完全进去。不是谦虚,这是事实,电影太难了,电影要弄好很不容易,要了解电影的规律和本质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得到的。我觉得我现在在门口看了一眼,刚刚看到一眼,知道个大概样子,有个模糊的印象,完全不能说自己了解电影。
时代周报:人们都说你特别会讲故事,对故事的感觉很好,这方面你的灵感和技巧来自哪里?
宁浩:灵感有多种多样的可能,大家的信息来源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生活中、看报纸、看过的书……都是灵感。
其实我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的,天生的都是天才,天才都活不太长。跟我从小的环境或者习惯有关系,一定是一点一点来的,不会哪天忽然顿悟。我就是喜欢跟人聊天,讲故事。爱听评书。剧作理论这些是读大专之后才接触。但技术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创作是最要命的问题。
时代周报:你喜欢说小人物的故事,喜欢用新人,这是反精英的倾向?
宁浩:因为我不相信天才嘛,我相信活着的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我喜欢从最基础开始,最简单地讲故事。用新人也是因为他们不是精英,还没有成为精英,身上有很多鲜活的东西,我特别迷恋那种很鲜活、很生活的东西。
时代周报:你拍过最挑战的电影是什么?
宁浩:每一次都是挑战,这次转型也是挑战。人只有不停地向前走,生命才有意义。我对人生的理解就是不停向前走,停在一个地方不走,眷恋一个故土的情感就是农耕情感,我更希望做一个海洋文化的人,可以到处走。
时代周报:你说了好多次成长的话题,现在自己成长到哪个阶段了?
宁浩:我正在成长中,比前几年成熟,其实我总是不能那么冷静清楚地看自己,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我经常说当下的回答都是错误的,现在看过去比较清楚。